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
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呵从,抑属何情。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顿事休,一酣情足。
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即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什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拨。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