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列下酒肴果品,上下坐定,两饮三杯。于时欲要问起红鞋之事,恐开口时,他又隐讳,我如今不免无中生有,假出一个情人逗他,那时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荣无辱,乃是世间一个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见之?”于时道:“前年我在徐杭一个富家处馆,他家有一位妹子,是个青年寡妇,回娘家守制,且是聪明。我其时在馆,把自己心事写一首诗,粘于壁上道:
一锋唤醒千古梦,五经凿破半生心。
三冬事业图书府,十载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访友,他走入书房,把我四句歪诗,圈得弥漫。我回来看见,问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这等滥圈?’他便着使女悄地出来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实是爱极,故此言实。’此时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诗一首,寄将进去。他便把崔张月下佳期的诗儿,送将出来。到晚来遂成凤友鸾交。况有许多私赠,就是做十年的馆谷也不能有他这许多珍宝。那边是一个白衣人家,今兄处这般富贵之家,姬妾婢仆,也须寻见一个,以消遣寂方好。”良宗笑而下答,于时见漏他不出。道:“说话多而吃酒少,来,我与你猜拳。”良宗一连呵了五杯,已满怀酒意。于时又去激他道:“想世间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当。那无福小人,连梦一世不能做得一个。”良宗道:“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时大笑起来:“据兄此言,毕竟也曾遇着些趣事而来。”那时老孔酒罩了脸,又被于时奚落他,比着无福小人,一时间便没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从头尽底说一个畅怏。于时道:“我说这般大人家,岂无一个爱风月的。”把酒肴吃罢,会钞而别。
于时十五日解馆,十六日下午回至书馆。又到江衙里来别良宗。老孔送他出门,竟进来了。于时心下不乐道:“严冬之际,干干系系与你带了一封银子,盘缠也不送我几钱,送也不送几步,竟自踱了进去,好生轻薄。且过了残年,和他讲话。”在船中把他束修拆开,将自己逼火冲头,换了好的,上得二十两,落下四两,并礼仪二两,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两,临时取出四两,道要辨江夫人寿礼,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且说老孔在江公宅上,过了残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将起来,连日戏文,直至初十方闲。不觉又是十三,乃上灯之夜。这日下午大雨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才雨住。那嘉兴城里,十分好灯:
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锦屏已挂,铁锁初开、灯连壁月之光,月让彩灯之胜。往来似电,惊将云母琉璃;倚叠如山,制就火齐水碧。费数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后成。纤巧穷焉,繁华极矣。尔乃冶女倾城,游人出户。闺中妆好,宝钗不借盈头,道上肩摩,团扇轻持障面。鉴百肢而色皎,临九陌而态娇。丝管留人,满市春声细细。绔罗弄影,一庭香月娟娟。虽五女门前,贫无灯火,三家村里,富有梅花。莫不阵阵风流,从俗竞迎厕妇。纷纷语笑,当场宁怕金吾。怜珠果之轻抛,喜菱花之再合。金贻条脱,玉笑步摇。愿留真怕颜羞,欲去番愁意断。谁能闲坐,亦复相思。大惹芳心,虽向此中命酒。无边乐事,强从此夜看灯。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画。花芒牵袂,笙歌闹市忘归。烛焰成灰,断送情痴欲海。灯开不夜之天,人赏长春之景。
至十七日方才灯罢。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学。先生又是一种教法:每早诵读时文程墨,午前做两个破题,午后讲“通鉴”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并不曾闲。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侥幸怀胎,与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从人愿,遂尔怀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时之候,生下一个儿子。不要说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谁不欢笑。孔先生道:“到得六岁,又是一个小学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邻居家家无不称美。三朝满月,未免作庆开筵。不想楚楚产后劳烦,遂成产怯。忙雇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儿,按下不提。
且说于时去年气恼良宗不过,一心要将红鞋儿做成个红老鼠,使他坐馆不成。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书,无人往来,只得停住,一日,合当有事,恰好门前闲走,抬头忽见上年王东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时连忙叫:“王家阿哥,你到那里去?”王管家回头,看见是于先生,慌忙走将转来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干?”于时道:“此间是东翁家里,你进来请坐,我有便信劳你,寄与江御史。”王管家道:“决写便了。”于时进了书房,提笔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写书。沉吟一会,道:浑着写一词儿,那做官的自能会意,况又不知是那一个的,又怪我不着,十分上计写道:“新姨娇养古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将当日楚楚回诗,并一只红鞋,自己四句,对作一处,外把封筒封好,上写江老爷,书付与王管家道:“你递与江衙门上人,传了进去便回,不必等复。”又送一百文铜钱,以作酒资。王管家收了作谢而去。
次日,到了嘉兴,往江衙门首经过,忙向顺袋取出于时之书,付与门上人,竟自去了。门上人忙问姓名不答应,他竟去远了。门公只得投进,江公见书,忙问:“那一家送来的?”门公说:“递了即去,问他不答应,竟自去了。”江公到房中坐下,拆开不见副启,又没有名帖,却是大大纸包。夫人笑道:“这封书倒也改样,怎生这般一个妆束。”江公又拆开看,却是一只红鞋与两张字纸。夫妻二人吃了一惊,连忙屏去一众男女。江公把一张字纸拿起来看,上写着:
明珠温椟敛光茫,不比寻常懒护藏。
念汝渴龙思吸水,送些云雨赴高唐。
贱妾扬州李氏拜。
江公满面通红,又去取那一张去看:
新姨娇养占扬州,绣得红鞋双风头。
只合兰房双厮守,何缘偷度越溪流。
江公看罢,登时大怒道:“这贱婢敢私通孔良宗,辱我门户,二人决要置之死地。”夫人劝曰:“相公,且请息怒,奴有一言容启。这小小鞋儿,果是李家的了。这诗竞不似他的口气。且字迹一发丑得不像,竟似楚楚笔迹无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还有别物。那时再处,不可造次才是。”
江公次早,着人约了许表侄,与他三钱银子作东,请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至晚方许放他归来。老许登时到姑夫家里,见了姑娘,夫人只说:“你扯了先生出去使了,至晚放他归来。”老许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容放转,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门也不曾关得,竟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书房一看,见一只皮箱封固紧密。江公闭上房门,把刀锥撬开了,取出物件,皆是新姨房中物件。江公大怒:“夫人,你说不是,如今物件俱是贱婢房中物,难道差了!”夫人道:“一发疑心了。他这些酒器衣饰,是几次失的,在里边着实寻讨,连素梅也拶了几次。”江公道:“他自暗地送与情人,恐防一时寻起,先自作此故态,以掩人耳目。”夫人造:“他自己的衣饰,那里查他。再送些也没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来问他。”
须臾,素梅来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认得?”素梅一看,便哭将起来。”为此物件,新姨拶我几次,打了许多,怎生到此间!”江公骂道:“贱婢,做得好事,李氏几时与孔良宗私通起的?”素梅说:“此话那里说起,新姨为人,贞洁自许,并不妄发一言,凛凛冷面,何人敢犯,怎生说起这般活来。”这话传到新姨耳内,倒吃了一惊,竟自走到书房,江公怒道:“这些物件,怎生到此间,快快实说!若有虚言,送官尽法。”新姨看罢了,又惊又气,那里说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红鞋,并那二诗,放在桌上。新姨看罢,说道:“这几句歪诗,先已好笑,这笔迹难道认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诗儿一看,是苏姨笔迹,道:“是了。”随附新姨之耳,悄悄说了一番。夫人忙问:“怎么?”素梅又在夫人耳说如此,江公怒道:“有话实说,装什么鬼腔。”夫人道:“且收拾这些物件进去。吩付一众家人,孔生回来,问取物件,竟说不知是了。”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后园审间,便知端的。”江公听了夫人之言,遂一齐进去,把房门拿锁出来锁上,竟到后园。
素梅悄悄唤了春香,直至后园厅上。江公道:“拿拶子来。”春香年纪不上十四岁,登时慌了,哭将起来。夫人道:“不许哭。问你新姨这一只红鞋,你几时偷去的?”春香道:“是旧年六月内,苏姨偷与孔相公的,不干我事。”新姨笑一笑儿,“你如今直说,我房中衣饰金银酒器、还是你偷的,还是别人偷的?”春香道:“偷盗之事我不知道,苏姨着我做几次送去与先生的,这酒杯是苏姨晚上自己带去的,我不知道。”江公怒冲冲问道:“这桩事怎生起的?”春香道:“一日,苏姨坐在房中道老爷巨万家私上少一个儿子,孔相公青年美质,与他作些勾当,倘留得一个种儿,也等老爷欢喜。料没人知道。”新姨道:“为何写去诗儿把我出名?”春香道:“孔相公原属意于你,故此苏姨将机就计,认做新姨。见了孔相公,便打扬州官话。”新姨骂道:“没廉耻,你倒养汉,反把我的名头污了。怎生气得他过,我去打他的嘴巴。”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作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势沉重,只在早晚了。他若死了,这是现报你了。如好起来,自然定要处他,与你出气便了。”江公道:“这禽兽定要处他。”夫人道:“你且慢着,且权时耐住,待至端阳,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送了半年束修,好好开交。十分气他不过,学道与你相好,或放或黜,俱由得你,何必此时昭彰。这个儿子大来,怎生做人。况你官箴有砧,连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说处法极妥。”江公叹一口气,出外边拜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