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姨辗转思量,心中好恼,亏了夫人十分解劝。这几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家中男妇,瞒得铁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况夫人发狠分付两个丫头,若泄漏风声,活活打死,那一个敢提一个字儿。
且说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开了房门,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来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着恼,竟到庄上住下,却又病将起来。夫人只得带了伏侍男妇,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两修仪,一两程仪,写一名帖,着一个家人拿了道:“家老爷拜上个,修仪在此,请相公暂回,待家老爷病痊之日,再来奉请。”家人送到房里,见先生一一说了。老孔一时间不悦起来道:“东翁虽然有病,新姨也该留我,为何两个月不见出来,就这般恩义绝了。”打发了管家,十分烦闷,只见新姨着家人送一桌饯行酒,摆在厅前。着江文出来陪坐。老孔大失所望,只得把酒来吸,又叫斟酒:“小使,你与我到新姨娘房里叫了春香姐出来。”那小使道:“新姨娘房里只有素梅,那春香是苏州姨娘房里的,相公醉了。”老孔说:“我倒不醉,敢是你醉了。”小使说:“我家中事体,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来,你自问他。”小使进来,见了新姨,说:“先生浑帐,教我到新姨房里来,叫春香出来。我说春香是苏姨的人,他还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我随后出去,耍这蛮子一耍。”只见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分付?”老孔道:“我要见新姨娘。你与我请出来一见。”春香道:“我是苏姨房里人,不便去请。况新姨自来,再不见你的,怎生说得这般容易。”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着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长短,在我房里也不知走了几百次了,怎生说起白赖话来。”新姨在屏风背后大嚷道:“胡说,敢是见了鬼,敢是失心疯了,我几时着他送什么与你,好嘴脸,这般轻薄:素梅快出去唤大的家人进来,他乱话了,快快打他几个巴掌。”只见走了五六个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乱话,不要说老爷的内室,把你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的妇女,也没得把你轻薄。”老孔一时脸通红了道:“难道我向来做梦?”新姨恐怕他到外边传坏了他的名头,忙道:“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变男变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银首饰,摄来摄去,神出鬼没,专一迷人,莫非着了狐狸?”先生见说,把金银能摄来摄去,忙忙到房内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不好了,果然着了精怪。我箱中许多物件,不知几时摄去了。”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将有一年,前月夜间,都摄来还了,这一只红绣鞋。也成了对。”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家人们见他着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与素梅、春香,俱在屏风后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们快唤一只大浪船,到北新关上去的,快送他起身。果然着了邪。”老孔惊得缩头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中。江文送至外边,撑开船只不提。
新姨与两丫头讲:“今日若不如此说明,一世名头,都被蛮子沾污了。”只是里边说苏姨发晕,新姨分付门上快到庄上与老爷夫人说知:“先生回去,苏姨将已断气,特来报知庄上。”夫人一闻,与主翁道:“苏姨将死,你可回去一看。”江公道:“等他死后,我气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夫人道:“他生了儿子!也不可轻薄。”江公道:“那里是我儿子,借他怎的。”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里歇来,安知不是你的。况三朝满月,亲友皆知,难道如今再与亲友说不是我的,也不像样。如今的人,有了几两家事,便是花子养的儿子,抱到家中认为己出,实实自己生的,还要胡说此言,奴身不取也。”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恁尊意罢。”夫人到得家,苏姨已是没了,夫人进内,走到房中,见了死尸,哭了一场。分付取板合材,各族去报。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诵忏超度亡魂。到了三七举殡,极其齐整。
且说苏姨一灵,早已赶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没。夜间入梦,仍旧认是新姨,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关抬在轿上,往湖市经过。却好撞着于时在河口看划龙船,孔良宗落轿,叫:“于老哥,在里做啥?”于时回头,见是孔良宗,便叙些寒温。楚楚灵魂已知红鞋二事,是他谋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于时脸上一掌。于时登时立不住脚,便道:“请了。”就往主人家里面竟走。良宗上轿,直至江口,楚楚灵魂随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见,好生欢喜。恰好正是端阳,大家一块儿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东西,晚上也要尽个久别之意,那病初时鬼浑,渐渐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归家几个日子,便呜呼哀哉了。
一灵已赴冥府,一灵守住死尸,一灵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颜非似,脚也长了。”楚楚方实诉其因。“为此我来等你,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听审。”孔良宗曰:“原来你是苏姨,冒了新姨之名,结成夙世冤业。未识松江李王是何名也?”楚楚曰:“他是华亭秀士,为人耿直,一丝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君王之职,掌管一切亡魂,我与你兔不得要一番审间,听彼发落,就此去罢。”良宗收了冥财,悠悠荡荡,两个魂灵已过钱塘,早来湖市。只见于时病在主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盗了红鞋,又寄四句无情诗,激恼主人,以致波及于我,为他急死,此恨难消,须带他往李王处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阵鬼头风,”早已吹至松江。
这李秀士日间攻书,夜里为王,凡人世世种种恶业深重。神人共愤,使差鬼卒勾京,在速报司管理。如该杀、剐、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于一个形躯,决不待时之意,谓之速报。如人在世为善,戒杀,放生,诸恶不作,众善奉行,竟送上金桥河内莲花座上任意而为。或愿清净世界,便托生如今莲池大师、雪关师父之辈;如愿洪福,只是托生富贵之家,锦衣玉食,肥马轻裘,娇妻美妾,种种受用,如此富贵之时,又昔修桥砌路,济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后竟上西方,登极乐世界。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黄甲,与皇家出力,尽忠报国。在皇家,则图画凌烟,名标青史。死后冥府十王如宾恭敬,一灵则入功臣太庙,享万世祭祀。如孔良宗与楚楚于时这般不善,亦不大恶,莫非为起一时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前边坐馆先生的诗句一般,无锁无枷,自在之囚,少不得无常摄去三魂,逐散七魄。只把他一灵儿送入鬼门关,免不得有东岳大王十起五起文书发到冥府。鬼魂毋分善恶,总要见阎君。这些无拘束的亡灵,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挂牌。某起于某日听,如阳间官府,并无二理。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见一面金字纸牌,上书阴司三戒:
第一戒,房上洗脚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双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脚朝天。
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看毕,里面传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时同进,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又把文书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为西宾,也不该窥视他侍妾了,当时地上把你绊倒一跌,就该回心方是。怎生出对,又起邪念。其间李氏这也罢了,王楚楚你不该寄名隐讳,行此勾当。又不该盗窃绣鞋等物,以累无辜。”又看于时,问王楚楚:“这是你什么人?为何扯他。”王氏道:“妇人在生,那寄诗与鞋之人,心虽仇恨,未识其人。向后灵魂往杭州经过,他在湖市,被妇人打了一下,去余姚同了孔生来候听审,被妇人扯了他一灵到此。”李王曰:“这人未该就死,也没来文,难据你一面之词。”叫判官把于时半生之事呈上,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央你寄银,先不该DQ红鞋,后又于酒肆之中,无中生有,起一平地波澜,引诱他说出奸情,空污了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该抵换低银,于中又拿出四两,把二两礼仪又收下了。你不该四月间寄那诗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后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深究。先把他双目挖出,待他还转阳间,受双瞎报。寿终之日,量罪施行。”先把于时双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门关,还魂去了。李玉道:“王楚楚虽系贪淫,是怀生子之心,以接宗桃,其情可原。孔良宗人尊为师,轻薄主妾,希图锚铢,又败人之行,传与于时,致生小怨,而险把无辜有沾,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责二十,送转轮王,着令往江侍御家为犬。三年后,被穿箭药死,再转轮回。王楚楚免责,送转轮王,着令往江恃御家为一雌猫。为李氏捕鼠,以报受沾清名。每年产生数猫,存留好种,世报江门。五年后再转轮回。”批讫。
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竟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不也不动。犹如养熟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是真正老狗养的。”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双喜。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己毕,道:“禀上姑夫,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间,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只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饥瘦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狗之一事,仙乱批道:
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只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
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讶,只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