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木知日货物收齐,收拾打点归家,正是暮秋天气,取路前进。则见暮愁光景:
凄然心动者,惟秋之暮焉,树始叶黄,人将头白。云飞日淡,天高气清。
蝉千声而一鸣,木万叶而俱下。登山临水,还同宋玉之悲。追昔抚今,不减杜陵之兴。柏叶村如卖杏,菊花天似熟梅。郭外青霜,已凋蔓草。庭前白露,暗湿木樨。紫蟹初肥,致自新安贾客,红英酒熟,买从旧岁人家。
禾黍油油似戴花,桔袖累累垂实。清砧辰野,预愁边地烟霜。旅雁脚芦,正苦异乡菰米,酿酒多收晚(禾祭:糜子),衰年先授寒衣。络纬善啼。
织愁人之鬓发。芙蓉多恨,写怨士之文章。研水易枯,琴弦转暗。意懒不题玉字,手闲试鼓霜钟。月解生愁,王夫人一时之秀。花应把瘦,李易安千古之辞。已伤枯树江潭,何况飘蓬寒士。
木知日到得家中,已是隆冬之际。到了徽州,药材发在店家,次日归家。
路次,忽见亲侄木阳和,乃府学秀才,遂挽叔手归家。屏去妻奴,含泪而语曰:“吾婶本心贞洁,被江仁几次谋奸,丑事彰露已久。何受江奴之欺乎。”知日怒曰:“我平日不厚宗族,汝故乘机讪谤,欲绝我金兰之友,拆我贤淑之妻。”拂衣而出。正欲举步,却被安僮举手一推,跌入门内,僵仆于地。阳和慌忙扶救,半日方苏,拭泪叹曰:“梦耶,鬼耶。”阳和命妻儿进茶,仍屏去妻房,跪而言曰:“老叔若寻常之辈,侄非骨肉,亦断不敢言,今老叔堂堂丈夫,侄为骨肉,辱门败户之事,安得不言。但婶婶坚贞不许,闻江仁施谋巧计,坠彼术中,无奈相从。此是小侄至言,惟老叔察之。”子白扶起侄儿道,“我知之矣。待我归家,阴觑情宗,察其动静,相机而行便了。”遂别了阳和,竟回家中。
江仁一见,吃了一惊。施礼已久,方能开口。亦有负重托,羞见知日,心怯情虚,故有如此光景。知日进去,丁氏接见,万千欢喜。闻孙学内攻书,辛郎见了,走到身边,自有依依光景。家中大小男女,未免得依次序相见。丁氏摆下接风酒,为丈夫洗尘。知日着小使接江官人进内吃酒。小使去了进来道:“江官人着了邪祟,口中言颠语倒的,管门的扶他回去了。”知日想道:“必是安僮作祟,我方才在侄子家,分明见安僮把我一推,故此跌倒。我进门时,见江仁有个呆的光景了。”丁氏请丈夫坐下,吃了三杯,知日便问丁氏:“我一去后,江叔叔待你如何?”丁氏见说,流下泪来道:“是你自己不识好歹,把家事一旦托之。从君去后,未及三月,竟进内室,我即正色而言,他反许多轻薄。彼时欲鸣亲族,逐彼出去。我又想你托他家中生意,他若一去,无人料理。你归家必要怨我。只得含忍,叫起小使,方才出去。忍着待他改过罢了。只把中庭之门时时紧闭。他无能而入,绝他念头。未及几日,后园被盗。彼又生情,说后面不谨慎,乃无人歇宿之故,又要进来安歇。我坚执不容。我自着安僮照管便了。我心甚恼,供他三餐茶饭,比前淡薄了许多。便使他无颜然后辞去。谁知他计深心阴,六月初九日夜间天热,赤身睡着,房门闭的,他预先伏于床下,后知我睡熟,被他奸了。彼时要叫起来,此身已被他玷污了。当时就该寻死方是,我想两个儿子无人管他,一死之后,家资必然偷尽。含羞忍耻等待你归。今已放心,这一杯是永诀酒了。”知日听罢,大怒,骂道:“这个狼禽兽,我何等待你,歪行此心。我怎肯干休,前八月间,安僮奔到川中,把此事细细说了。我心不信,反痛责一番。他忿怒不过,投江川河死了。我今日回来,侄儿阳和,扯我到家,说及此事,与安僮之言无二,方知害了安僮。今据汝言,想来也是实的。论理俱该杀死,然这奸情出彼牢笼,实非你意。你今也不可短见,我自有处。”正说之之间,只见关孙进来,一见父亲,慌忙作揖。知日欢喜道:“儿,你记念我么?”关孙说:“日日念着记挂你的。”就坐下吃酒。至晚,丁氏道:“你辛苦了,进房安歇。我今不得相陪了。”知日道:“为何?”丁氏道:“有何颜再陪枕席。”知民说:“不妨,就是此事,还要鸣于亲邻,讼于官府,怎肯干休。比如两人一处行奸,双双杀死,再有何言。如今撤手,焉有杀的道理。我气不平,毕竟告他,正要你把本心质他,使他无辞,自甘伏罪。你若一时寻死,他便死无对证,一毫赖得没有。可不到便宜了他。且待我出了他的气,然后再处。”丁氏只得伏侍丈夫睡了。
且说江仁,一见木知日回来,他于理歉然,辞穷理屈,连口也开不得。又被安僮灵魂附在他身上作怪,回家见了妻子,便勃然怒道:“今日你与木知日两个通情,我定要杀你。”他妻子方氏,年方十八,标致非常,极其贤慧。一见丈夫说及此话,道:“你想是心疯了,如何胡言乱语,是何道理。”童仆一齐笑将起来。江仁大怒:“你笑什么?连你这些奴才合伙做事,都要杀的。”家人们私谓方氏曰:“官人真是颠了,倘然真个拿刀弄杖起来,倒也要防他。”言之未已,只见他明晃晃拿一把刀,向内抢来。方氏急了,就往房内一跑。把门拴上,家人执棍将他手内刀赶丢一下,那刀早已坠地。一个家人上前,抢了便走。两个人捉他抱住,方氏道,“你们如今抱他在后边空房里坐着,把门反锁了再处。”家人把他抱了进去,依计锁了出来。方氏道:“如今怎么处?”一个家人叫名阿顺,日常间有些论头,他道:“小人们是些粗人,就是官人行凶,还好防避。在娘子怎生惊吓得起。此病身上那得就好,如今还是避他是个上策。这疯的人那里知道好歹?万一失手,悔之晚矣。”方氏道:“我父母亡过,又无手足在,官人面上止得一个伯父,又是孤身,又无甥侄,何处可避?”阿顺道:“如今把家中细软衣服,金银首饰,待小人一件件登了账,上起封了再处,然后把家中动用棹椅床帐,放在三间楼上,登了帐目,封锁好了,缀去楼梯藏好。免他打坏了。其余铜锡器皿,玩器书画,已登记明白,把箱笼去收拾贮好了,也再处,然后出空房子,把前后门关锁好了,任凭他在内跳打。直等好了,然后回来,如何?”方氏道:“肚饥不饿死了?”阿顺道:“晓得肚饥,倒不疯了。”方氏道:“万一差池,如何是好?”
正在那里计议,只听江仁在隔墙乱骂,把那反锁的门乱推乱扯,又如擂鼓的一搬,打上几阵。吓得方氏立身不住道:“思量一个安身所在方好。”阿顺想了一会,“止有木官人,他前起身时将家园妻子托付我家官人,不知官人是何主意,使我们连偷二次。然木官人尚未归家,况丁氏娘子一人在家也好安身。但恐衣饰之中,扛去暂寄倘然不密,露出本家一件东西,干系重大,所以不好去得。”方氏道:“封锁好的,怎生得知,倒是他家十分有理。”计议已定,方氏收拾内房金银细软,阿顺登记,其房头男女人收拾自己东西,往木家移去。又将木制动用一应家伙封锁楼上,酒米柴房尽行锁好。阿顺着人挑了两担吃米,随着方氏轿子而去。其余箱笼序次扛去寄囤。
方氏无奈,只得抬到木家而来。家人报与丁氏知道,丁氏想道:“不知有何缘故。”连忙出外迎接。进了中堂,两下施礼坐下,方氏道:“拙夫深蒙大娘看管,奴家常常感激,不知昨日归家,一时疯颠起来,家下十分怕人,自内胡言乱语,拿刀杀人,惊吓不已。敢借府上暂住几时,不知见许否?”丁氏见说,心下暗惊道:“怎么这般发狂。”道:“娘娘在此,只是简慢勿责。”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却是木知日。见了方氏施礼,忙问妻子:“江娘子为何而来?”丁氏把疯狂之病言之,“娘子害怕,借居我家。”知日道:“原来如此。”冷笑了一声,道:“外厢他丈夫的卧房,端然可住着。令到彼住下。其余手下各自有房居住。”丁氏整治酒肴,尽他客礼,一边扯了丈夫道:“他丈夫用计陷我,他妻子上门来凑,岂不是个报应公案。”知日红了脸说道:“岂有此理,他丈夫行得苟且之事,我乃堂堂正气之人,怎么去得。”正是:
宁使他不仁,莫叫我不义。
故此丁氏独陪方娘子,知日又往各处拜客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