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昭广寺前上岸,过了圣堂桥,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坝。王年去雇了一只大浪船,撑到新河坝北岸,把行李搬过了塘,一齐下船,往北新关进发。一路上,南来北往,咿咿哑哑,俱是船只。说不尽途中新景,道不尽满路花香。那船漫漫的行到百家洪,将次晚了,傍着邻船而住。王年置酒船头,请国卿夜饮。国卿举酒向天一看,只见一湾新月斜挂柳梢,遂将初月一词,朗吟于口曰:
举头正看行云,斜眼突然见月。光回破镜,影上疲弦。淡淡池边,未能照字;依依水际,尚浅明楼。鱼骇网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几人相忆,万里同看。旋窥窗纸,弄梅影之横斜;才顾屋棱,挂客愁而掩映。高楼笛已频吹,曲槛砧无暗捣。女儿学拜,解惜清光;少妇穿针,独嫌斜照。河汉骤能改色,关山不觉增寒。而试比蛾眉,淡扫芙蓉之面,若令依帐,始孕珊瑚之钩。旋看桂复生根,不虑花落满面。天朦胧而若晓,夜迢迢而始长。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闲人荡子,能关千里相思;舞榭歌台,准拟二旬游戏。当一帘之际,照高枕之人。吟侧华阳角巾,徒遍湘文竹箪。天无风雨,长开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渐秉西窗之烛。
国卿自吟自酌、须臾,痕月沉西,明晕拱北,觉已半薰,下舱而寝。
次早,船已齐开,直至塘栖住船。王年上岸买办肴品,国卿独坐舱中,只听得耳边厢叫一声:“相公,带我前进去也”。国卿抬头一看,见一个十六七岁标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爱,便问:“小友,你要我带你哪一边去。”那小官便一脚走上船来答道:“相公,小可乃吴县人,因初一日与同伙伴在天竺进香,人多捱挤脱了,直走到松木场,船多认不出,过了,并不见影。大分等不见我,先自回了,盘缠,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无钱钞,恳求相公附携到舍,船钱饭钱加厚奉还。”国卿道:“原来如此。到苏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谁,青春几多了?”小官答道:“梦花生,长十七岁,因幼年多病,不曾读得几年书,便抛弃了。还未有终身艺业。”国卿道:“小友青春年少,还该读书才是。”花生道:“不幸父母双亡,上得一个家姐,今年他二十二岁,姐夫又没了。家下无人,姐妹胡乱度日,读书一事,说不起了。”只见王年买办已完,下船看见,心下想道:“那里来这一个标致小官?”问:“阿定,他来做什么的?”阿定说:“烧香失了伴,要搭我们的船到苏州去的。相公已许他带去,要请他吃着酒饭哩。”稍公已解缆开船,看看离堂博,一路上说说笑笑。国卿正是寂寞难过,有了这个小官,就有许多兴趣起来。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分付住船,把夜酒摆在船头上。二人对坐而饮。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满亮些,二人正说笑高兴,只听得前边高楼上吹起笛来,自觉有趣。生花听了一回道:“是的,还未纯熟。”便往里边衣带解下一管笛来,拿在手中吹响。国卿一见,道:“妙人,这人果是趣品。”称赞不已。花生吹得响亮,邻船上俱立出来静听,无不称好。国卿大喜,把酒自斟两匝,与花生同吃。此时国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二人猜拳豁指,吃得十分沉醉。将至月色沉西,下舱脱衣而睡。在梦花生,酒虽醉矣,尤恐国卿要摸手摸脚,留心而待。国卿果然有酒,便有心于此也不便,因听见船中寂静,起身小解,上床时,便往花生身边捱下。花生只做睡的,国卿渴凤鳏鱼,幸逢得意,恰如渴龙遇水,便轻轻凑着,润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动将起来。梦花假意惊醒,待回身,已被国卿搂紧的,只得恁他像意。有一只曲子名为《江儿水》,单指后庭情趣:
玉貌雪为肤,且休夸冯子都。前开后耸强如妇。情投意孚。交神体酥,六龙飞辔何原尔,耳边呼:这般滋味,胜却似醍醐。
须臾事毕,各自拭净,搂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阳台,两意相投。国卿此时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与花生说知。花生说:“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舍得,好好的便忽撇开了。”自此,二人行则并坐,坐则交膝,胜似夫妇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苏州。梦花生道:“舍下离此不远,把船摇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盘桓几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迟。”说话之间,已到梦家坼边,花生携了国卿之手,至坼叩门,只听得里边娇滴滴声音问:“是谁?”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开门,一面说:“他们初六已自归家,把些衣被送将来了,你在哪里耽搁,此时才来?”开门一看,与国卿打个照面。连忙作揖,巫姑回礼,避了进去。国卿一见,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标致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几分,真是天姿国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妇,这个姻缘岂肯轻轻放过。举目一看,他房屋虽然极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细。苏州人极会装点的,两边壁子上边,斗方贴满,上边挂一幅姜大公钓鱼的图画,花瓶内插的桃李、木笔、粉团、海棠几种名花,十分精雅。细看姜公图画。写着周诗集句一首:
渭水西来日夜流,子牙曾此独垂钩。
钓头应兆先书日,受命于姬晚遇周。
同载后车尊尚父,封齐列土定诸侯。
人生济遇何迟速,八十年来已白头。
正在称赞,花生送出一杯萝茶来,奉上国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后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来,好放心吃酒。”国卿见说道:“怎好相搅,还在船里罢。”花生道:“苏州小菜酒,莫要相诮。”国卿忙叫王年与阿定:“把皮箱铺盖取了上来,先与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来。”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卧房去了,花生着阿定捧出许多精品,摆在桌上请国卿。王年斟起三杯酒来,二人对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觉放心快乐。酒已半醉,国卿取笑道:“贤弟美矣,令姐更美,贤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说这般话该打。”国卿道:“果然该打,我说几种该打的替我罢。”
白日过街老鼠,顽童懒读诗书。狸猫厨下盗鲜鱼,丫环堂前对舞。
猛虎来伤存孝,耕牛懒拽耙犁。前厅拷问杀人囚,春日土牛粉碎。
花生道:“真都该打的,说得好,要吃一杯。”国卿道:“我如今说几种不该打的,你也吃一杯如何?”花生道:“你说得好,我也吃一杯。”国卿道:
日出楼头更鼓,渔翁卷网归家。铁铺改艺作生涯,弹弩无弦高挂。
皂隶修行办道,油坊改卖芝麻。囚人遇赦放还家,夜静秋千空架。
花生大笑道:“果然都不打的。我吃一杯。”国卿道:“我醉了,要睡矣,可安置我。”花生又灌他两杯,扶他进到后房上床,脱衣而睡。花生着阿定收了,与巫娘料理,二人吃酒完时,着他二人下船去了。国卿夜间,仍与花生干着风流事儿。花生低语道:“轻些,我姐姐卧房贴着此壁,恐他听见不像。”国卿道:“他听见高兴起来,无人搭救么,怎好?”花生道:“却不道心痒难挠。”国卿道:“你姐姐寡居,我亦无妇,你与我做媒如何?”花生道:“你自己与他说。”国卿笑曰:“叫我怎样启齿?”花生说:“教我亦难开口。”国卿道:“实是你姐姐标致,怎生娶得填房方好,你须为我商量。”花生道:“也罢。我教你一个法儿,你明日只做要买些物件,着我同了王年、阿定摇船到阊门,待我故意担搁些时辰,你在家用些功夫,看是如何?”国卿道:“事虽如此,倘然变起脸来,怎么是好?”花生道:“他为人柔顺温雅,不是那撒泼妇人,就是不谐,必不致于高叫,放心去了。”两人计议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