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祝伯青等人到了南京码头,泊定船只,众人分头各回私第。云从龙回至公馆,梅仙迎接入内。从龙问及二郎,梅仙把他与穆氏如何淘气的话,细说一番。“他适才听得你们回来,忙忙的坐了马,说寻伯青去了。我看他受了这一场气,心内也明白过来,只要小黛嫁了他,如了他的愿,可以从此回心转意。巴干功名”。从龙点首道:“若是大家商议去赚穆氏,不怕他三头六臂,始终是个女流,而且他不过贪的是财,都可成就楚卿与小黛因缘。”从龙起身脱去大衣,外面早摆了饭上来,与梅仙吃毕,散坐闲谈。
单说伯青到了府中,进去请了父母的安。祝公细问扬州光景,又说到小儒官声甚着。祝公叹息道:“小儒为人本来纯粹,心地极有见识,却不肯自炫其才聪明外露,所谓大智若愚是也。将来小儒断不止于一令,都要火用的。你们一班同年中,我所取者只小儒耳。汝等切不可以迂目之,当法其所为,不患不成纯粹之士。就是日后,你们都有倚赖他的所在。”伯青唯唯听训,又说了一回,方才退出。到了自己书房,汉槎早已得信,来看伯青。
二人正对坐闲话,连儿来回道:“冯老爷过来了。”早听得二郎一路招呼着进来,二人起身迎入书房坐下。茶罢,略叙寒暄,二郎即把穆氏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故特来求计诸兄,要救小黛出脱牢笼。不然他若被穆氏逼死了,小弟惟有相从于地下而已”。说着,纷纷泪落。伯青见二郎如此光景,也觉可悯,又想到“小黛现在度日如年,死多生少,况他与二郎已结身缘,又是个有志的女子,必不肯再适他人。他与畹秀是同时的人,若一比较起来,真有霄壤之分。我等既与二郎至好,岂可置之不问”。向二郎道:“楚卿不用性急,小臞的算计颇好,非如此做法不得成功。明日待小儒来,与他商议,缓缓的去圈套穆氏,都可入我彀中。这几日小儒要去拜制台寿,却没有闲暇。好在小黛暂时也无妨碍,明日瞩小儒那边先打发个人去,试探穆氏口气再作计较。”二郎谢了又谢,又与汉槎叙了几句,起身作辞。
回至寓内,见了从龙把伯青允他的话说知众人。梅仙笑道:“我看你今日才算放下心来,省得你终日笑一阵哭一阵,我也不懂你是怎样心思,吓得我又不敢多问你。我不怕别的,只怕你弄疯了,那才是闹出大乱子。托天庇佑,有了陈小儒、祝伯青这几个撮合山,满口应允,你这件事真真十拿九稳。明日倒要先去给个信与林姑娘,遥想他在家装假病,又要哼又要吃苦水,那日子也不甚好过。加以心内愁烦,拿不定就成功,不要你放了心,他又在家愁疯了。”引得从龙大笑起来。二郎指着梅仙道:“你这促寿的痨病鬼,专会刻薄人。你不要愁我疯,我倒愁你寿不永。”梅仙道:“阿弥陀佛,好良心!我为你费尽心机,想出一条尽善尽美的良策,你不感激我,反诅5巳起我来。记不得作揖请安,望着我设法的时候了。”三人谈谈说说,吃了晚饭,各自安歇。
次日,小儒去察见过制军下来,到了祝府。伯青接入书房,小儒说要去会二郎。伯青道:“他正有件事要来求你。”遂将小黛的话一一说明,“托你打发个面生的人,去试探消息,再作计较”。小儒道:“果然成全了他们因缘,楚卿由此转念巴干正务,我也乐从。但是打发去的人,要口角伶俐,露不得一丝破绽,若说翻了,那就难了。”低头沉吟半会道:“我船上有个随身家丁王喜,此人年纪虽轻,却极能办事,现在派在衙门里当外差。明早叫他去走一遭,还不致误事。”伯青连称使得。小儒即作辞起身,又至江王二府拜会过了,也不去会二郎。回到船中,叫过王喜从头至尾吩咐了一遍。
主喜答应退出,更换了一套新衣,带了两名三儿,摇摇摆摆向小黛家来。到了门首,先着三儿入内说声“这位王大老爷是由扬州来的,久仰你家姑娘大名,特来奉访,务必要面会谈谈的”。少顷,穆氏随了出来,抬头见王喜生得人材俊俏,衣服华丽,像位大老爷身分。忙上前请了安,垂手站在一旁道:“蒙大老爷光降,理应唤小女出来伺候,无奈染了重病在牀,有半月之久,万不能见人,要请大老爷原谅。”王喜故作惊讶道:“怎么有了病,这是怪我缘分浅,连一面都会不到。我也走乏了,借你家屋里歇一歇脚,可使得么?”穆氏忙请王喜至内堂坐下,叫女婢送了茶,自己坐在下面相陪。王喜吩咐两个三儿道:“你们外边去,不要在这里叫唤,他家姐儿有病,不可惊动。”三儿一齐退出。
王喜问了几句闲话,把椅子挪了挪,靠着穆氏低低的道:“我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问你,闻得你家姐儿身上有个客与他怪好的。那个人我也认识,他这句话可有是没有?”穆氏听了,叹口气道:“既然大老爷知道其情,也不用我细说。有是有一个姓冯的,如今不来往了,我家女儿的病,即因他而起。说及这姓冯的,我恨如切齿。”王喜拍手道:“好呀!你倒一句没有欺我,我也听得人家这样讲。那姓冯的在京的时候,我就认得他了。他是个没行止的人,怎么你家招惹他进门呢?”
穆氏听王喜的话,句句对了头,索性把前后细情细说,把个王喜不住的叹息道:“你既与冯姓闹过了,我也把直话说给你听。这姓冯的日前在京里闹得不成人样,连衣食都不能周全,人都鄙薄他,不肯照顾他。后来到了一个外省会试的举子,有几个钱儿,一心要做好人,学那扶危济困的故事。不知怎样瞎了眼,碰见这个姓冯的,说他不过暂时落魄,将来大有作为,比他是个伍子胥、汉王孙,极力提拔,又代他捐了个郎中。那姓冯的穷得没有路走,忽然遇见这个冒失鬼,重复又矜张起来,格外在京里胡闹。他做的事,都合不上口儿说。他这举子,会试点了词林,告假祭祖,又把这宝货带了出来,不知怎样又落到你家?你想他不过靠着人养活,那里还有多钱使用?据闻那提拔他的人,而今电晓得他的脾气,同他疏远了。我久闻你家姐儿是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人材,偏生遇见这倒灶的,不是我说,也怪你做娘的没有见识,不认得人。你不能只看他那副脸蛋儿,与那几件外罩儿。如今难得与他拆开,要算你的运气。你家有这样一个好姐儿,还愁没有大老官结识么?若说你家姐儿为他病了,更是傻气。这样人还是什么希罕宝吗?罢了,索性日后真有好处也不妨,自古英雄多出草莽。眼见得他是坏定底的了,跟他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真正错得大呢!”
一席话,说得穆氏顿口无言,由五内里佩服出来道:“大老爷真乃洞见肺腑,我也这般说。无奈我家不争气的女儿,一心恋着他,病都想出来了。目下闹得不死不活,终日只是哭,叫我也没有法,多分是前世里的冤孽。”王喜道:“我来的工夫久了,还要去会个人。停一日再来看你家姐儿,待我开导他几句,包你比吃药还灵验。”说罢,叫三儿进来,取出个银包约有四五两重,递与穆氏道:“不成个意思,买点果品给你家姐儿吃罢。”穆氏道:“大老爷只用了一盏清茶,我连点心都没有备,一因为有病人在家,小使们配药去了,-怎好领起大老爷赏来,断断不敢。”王喜道:“这点点意思,你还推让,不是羞我吗?”
穆氏见他执意不肯收回,忙起身道了谢,心内好不喜欢。“这姓王的不知有多大家财,头一次出手即如此大方。若是小黛好好的接了这个人,真正是欣富贵不愁穷”。王喜起身,带了三儿走出。穆氏一直送到大门外,还叮咛了好几句,“有暇请过来坐坐”,见王喜去远了,方才回身。到了房内,见小黛倚在牀上似睡非睡,泪痕犹在,不敢惊动他,悄悄的走出。坐在堂前,细想这姓王的人又好,钱又多,说话又溜亮。若他日再来,能于劝转了小黛,就招接了他,要算天大一桩美事。只怕他不来,我又忘却问他住处,又没地方去请,他心内又懊悔起来。
不谈穆氏在家胡思乱想。单说王喜回至船中,见小儒销差,把说穆氏的话细细禀明,“看穆氏的意思已有八分活动,过一日再去一次,即可入港”。小儒甚喜,大为称赞能干。即遣人去通知二郎,叫他暗中送信与小黛,可以放心,还要假作欢喜,不可十分大意,被他们看破真伪。二郎得了信,飞风去知会小凤姊妹,转述小黛知道。小黛的病,却慢慢好起来了。
又隔了一天,王喜仍带着两名三儿来寻穆氏。才进了门,穆氏如迎上宾的接了入内,赶紧吩咐厨房备酒款待。席中谈到日前的话,“承大老爷关切,我仔细打算,一丝不错,只恐我家那天生怪性的女儿,不肯依从。如蒙大老爷开导他,换了念头,真乃我林家的再造父母,衣食爹娘”。王喜笑道:“你的言太重了,非是我好多事,亦因你家姐儿好一朵娇花,被那姓冯的占住了,譬如生在一堆灰上,岂不可惜!不知这两日的病,可好了些?若许我见一面,我就好用几句话儿挑拨他了。”穆氏道:“连日精神似觉好些,待我先进去探一探口气,再来请你大老爷。”即起身进房,见小黛面朝外睡着。
穆氏低低问道:“你要吃茶么?”小黛睁开双眼,摇头道:“不吃。”穆氏又道:“外面来了个姓王的,是个过路官儿,要会会你有话说。”小黛舶然不悦道:“那个姓王的来会我做什么?难道我病才稍好,又想来催我死么!”穆氏急得满面通红道:“你又来寻气了,我的话都没有说得完。这姓王的是冯老爷叫他来看看你的,若是别人我何能叫你会他?”小黛听了,始回臣嗔作喜道:“原来是楚卿那边来的,你该早说,快些扶我坐起,去请他进来。”穆氏即忙出来,对王喜道:“我才说了声有人要会你,他登时就生气,亏我说你大老爷是姓冯的请来的,方才没事,叫我请你老人家进去。你须要照我这样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