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道生自在南京闹出事来,连他丈人尤鼐的功名一齐革去,闷恹恹跟着尤鼐回转苏州。他又回嘉兴去了一遭,出来仍住在丈人家内。那尤洲因无子侄,只得这个女婿,虽然为他所累,到底日后还要靠他半子收成,一句也不埋怨。又恐他惭愧做了白衣人,用了几千银子,遣人至都中,代祝道生更名自新报捐司马之职。祝自新见自己得了五品前程,又夸耀起来。初时对人尚觉腼腆,久则故态复萌,仍然无所不为,终日眠花宿柳,凌善欺良。合城的人,因他丈人究竟是个致仕缙绅,不敢得罪他,受了他的害,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尤鼐在任所时,有几宗私存的银两,当日匆匆回家,未及讨取,今日打发他女婿去讨。祝自新辞别尤鼐,带了三四名跟随,又带了一个心腹家人王德,一路向南京而来。到了南京,租了房屋住下。不数日,先讨了一半,尚有几宗未清,俟讨齐了,方能回去。他手内有了钱,每日在秦淮河寻娼访妓,任意作乐。偏偏又遇见刘蕴那冤家,自古君子与君子臭味相同,小人与小人亦复如是。见了面,三五句交谈,即相契非常,彼此得了伙伴,更外高兴。不是刘蕴今日邀祝自新游湖,即是祝自新明日请刘蕴吃酒。两个人又结了盟好,倍加亲密。
何以刘蕴能出来乱闹?囚他妻子曹氏已故,刘先达又足疾大发,寸步不能行走,刘蕴所以益无忌惮,只要瞒着刘先达就是了。又把曹氏撵去的爱妾,重复寻回府内,稍有姿色的妇婢,他皆要勾搭上手。外间又得了祝自新这一个朋友,加倍闹的不成说话。一连闹了个月有余,城内城外无处不到。刘蕴道:“祝贤弟,我们在南京也逛烦了,何妨到扬州逛逛去,而且扬州风景不减金陵,大可新)F些眼界。”祝自新拍手称妙。刘蕴对他老子说,要到扬州访友。刘先达只当他是真的,自然依允。次日,即雇了船起身,在路走了两日,已至扬州,就在钞关门内寻了一家宽大客寓住下,终日在那些行户人家走动。
这一日,合当有事。刘蕴清早起来吃过点心,因祝自新昨晚酒吃多了尚未睡醒。刘蕴又不好一人出去,独自无聊,背着手站在门前闲望。见行人来来往往,甚为拥挤。忽听得对面“呀”的一声,有个女子开门出来泼水。刘蕴见那女子年纪只得十七八岁,云髻蓬松尚未梳洗,上身穿件官绿紧身小袄,下穿条元色布裙,高高系着,露出一对红菱,又尖又瘦,只好二寸有零,生得面如含露娇花,腰似临风弱柳,袅娜风流,天然俊俏,把刘蕴都看痴了。那女子泼过水,抬起头来,见对过有人望他,脸一红,回身“扑通”把门关了。
那刘蕴的魂灵直跟了女子进去,一时收不转来,痴呆呆望着那关的门内,连眼珠儿动都不动。好半会,觉得背后有人在肩头拍了一下道:“仁香兄,看什么东西?都看出神了。”刘蕴回头,见是祝自新,道:“适才天上有位神仙经过,故而愚兄在此恭敬以待。”祝自新笑道:“你说的什么疯话,叫我不懂。”刘蕴同祝自新到了自己房内,把遇见对门女子如何美貌,细说一番。“若能与他说句话儿,就暂时死了,也算值得”。直说得天花乱坠,盖世所稀。把个祝自新亦听得十分高兴,手舞足蹈道:“这也不难,我看对过人家不是个高门大户,访清了做甚样勾当,多多把银钱去打动他,不愁不遂我们心愿。倘若执意不行,我们即以势力压他,还怕他飞上天去。”
刘蕴点头连连称善,唤过一名家丁,吩咐去探访对门信息。少顷,家丁进来说:“对门住的个姓沈的,亦是书香人家。因这沈若愚读书未成,习了布行生业。妻子伍氏,只生一女乳名兰姑,今年十七岁,尚未配人。那沈若愚前月到江南贩布去了,家中只有母女两人。伍氏居家省俭,连仆婢都不用。”刘蕴皱眉道:“偏生是个书香人家,断不肯做非礼之事,这一场干相思是害定了。”
祝自新道:“不妨,不妨,管他书香不书香。俗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准得他老子不在家,我有个计策在此,不怕他鱼儿不上我的钩。你不要性急,倘若得了手,你却不可占我,我要得个头筹的。”刘蕴道:“无庸交代,我情甘奉让。我只想与他说句知心话儿就算了,断不敢有占,只要你办得到手。”祝自新附着刘蕴耳朵,悄悄的说了数浯,刘蕴喜的赞好不绝。两人又到街市上闲逛了半日,至晚始回。一宵无话。
来日大早,祝自新叫进王德,又封了五十两银子交与王德,到沈家如此如此说项,包他受之不疑。王德退出来,至沈家叩门,里面兰姑答应,开了门见是个生人,忙退了进去。伍氏出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王德满面堆笑道:“你老人家可是沈奶奶么?你家沈老爹有家信在此,我特地送来的。”伍氏闻得是丈夫托他寄家信的,又见来衣裳齐楚,像个大家执事的模样,连忙将王德请入内堂坐下。茶罢,五氏道:“我家老爹在何处认识尊驾,奉托带的是什么信?”
王德道:“信是我主人带来,叫我送过来的。我主人姓祝,是上一科的副贡生,前王江南盐法道尤大人的姑爷。因在苏州茶坊内遇见你家老爹,偶尔谈及,上代却有世交,又见你老爹为人诚笃,彼此甚为契含。我主人要到扬州来访友,你老爹托带了封银信回来,说匆匆不及写信,现在市价腾贵,不能彩买,暂时尚未能回家,嘱咐你们放心。却好我主人就住在对门客寓内,所以今早打发我送来。我主人说,尊府没有男子在家,不便拜谒,差我致意你老人家。”说着,将五十两银子递过,请伍氏检点。
伍氏虽未接着丈夫家信,见了许多银子,又听来人说他家主人是个缙绅子弟,如何不相信?欢天喜地捧了银子进去,交与兰姑收好。又封了几钱银子出来,向王德道:“蒙你家老爷远路携带,不安之至。又劳你管家的步,今有点菲敬,请你管家买双鞋子穿罢。你家老爷前,并烦代我请安道谢。”王德道:“你老人家太多理了,三五步路还要脚步钱么?我主人知道,是不依的。”伍氏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家老爷知道,却也不妨。管家嫌少,就不要收。”王德推辞数次,方肯收下,起身道谢作别。回寓见祝自新销了差,说伍氏果然相信,把银子收下去了。祝自新大喜,对刘蕴道:“收了我的银子,有两分苗头了。”刘蕴亦甚为喜欢。
伍氏送出王德,回身入内,对兰姑道:“你父亲因为暂时不回,怕家中乏用,带了一封银子回来。想必那姓祝的是个正经人,所以不写信,交与他托寄银两,是无碍的。跟他的人说,上代还与我家有世交呢!”兰姑听了,口虽不言,心内着实疑惑,暗忖道:“父亲去未多时,据云布价腾贵,又未能彩买,这宗银子是那里来的?若说父亲挪用东家的本钱,我父亲向来为人分文不苟,即应得的俸金,都要取之有道。况且又没有亲笔家信回来,只凭那祝姓家丁口内之词,其中定有原故。”不说兰姑独自疑虑。
又过了几日,刘蕴催着祝自新道:“前日已送掉了五十两银子,一点实效还没有。若白用了,才叫不值得。”祝自新笑道:“我说过你不用性急,只要他收了我银子,已有二分工程,包管他不上我这条路,定上我那条路。不过那条路费些周折。”回身至房内,开箱取出几件定织上等衣料,又叫王德到街市上配了几色水礼,送到沈家去,须如此如此说法。
王德拿了礼物,来至沈家,适值伍氏正在堂前。王德上前请了安道:“我主人日前在苏州,很叨扰了你家老爹几次。我主人本意待沈老爹动身,备几样礼送他,不料我主人又先来扬州,故而打发我送上菲礼数色,务望你老人家笑纳。”说着,即将各件全数摊摆桌上。伍氏忙止住道:“这是那里说起,蒙你家老爷带信回来,我尚未道谢,怎么反送起我家礼来,断断不敢领受。烦你管家带了回去,为我致意问安。恕我家无男子,不亲去叩辞了。”王德道:“临来时,我主人再三嘱咐说,他家不收礼物,你就不用来见我。况且各物都买定的,难以退回,我主人又无用处,你老人家可怜我回去要受气,赏收了罢。”说罢,回身即行。
伍氏一把拉住道:“你管家且坐坐,容再商量。”暗想道:“那姓祝的是一团美意,若执意不收,岂不代丈夫恼了朋友?”
又见各物皆系上等物件,妇人家多半好贪便宜,遂改口道:“既承你家老爷赏赐,若一定推辞就要说我家不中抬举了。却又收之不当,容改日再补报罢。”王德道:“好呀!你老人家肯收了,也免得我往返。”帮着伍氏将各件搬入里面,伍氏重重开发了力钱。王德回寓说:“沈家礼都收去了。”祝自新喜道:“有了四分成局了。”向刘蕴道:“何如?不怕他十分聪明,都要着这道儿的。”刘蕴亦深为佩服。由此安心适意,专盼佳音。
对门伍氏收过礼物,与兰姑说道:“姓祝的如此多情,我何能白白的收他许多礼物,你父亲又不在家,不知道那一日方可回来?倘若祝老爷回了苏州,岂非缺典。我意在备席酒请他洗尘,我已四十外的人,虽是女流,见他也无关碍。”兰姑道:“请是要请他的,却不好请他家来。我闻得这祝家是个少年人,到底父亲不在家,起居不便。莫如送至他寓所,彼此皆可适意。”伍氏点头称是,即央邻舍买了一席丰盛酒肴,又央他家的用人,送到对门。祝自新并不推却,收下酒席,加倍开发来人。向刘蕴拍手道:“而今成局算有六分了。你且将这席酒当太平宴吃,不日即可大功告成。”两人欢悦非常,吃得烂醉始已。
次日清晨,祝自新换了一身簇新衣履,叫王德持了名帖到沈家去说,我亲自过米谢酒。王德一径来至沈家叩门,伍氏开门。
王德道:“我主人昨日多扰,今早特来亲谢。”伍氏未及回答,祝自新早迎上来,深深一揖道:“昨承大嫂赐食,愧领之至。”伍氏见尊客站在门外行礼,何能不说声“请进来坐坐”。祝自新如得了圣旨相似,大踏步走入门内,到了堂前,复又作揖。伍氏忙还礼,请祝自新上坐。自己捧了两盏茶,送与祝家主仆,方才入座。
祝自新欠身道:“日前在苏州得晤若愚兄,谈及先代本有世交,常通庆吊,后因先祖掣眷赴任,南北阻隔,才疏失了。叙起来都是通家旧好兄弟。若愚兄为人本来谦虚已极,我未曾尽地主道理,若愚兄竟反宾为主,很请了我几次。本意备点土仪送他,我又因事先来扬州,故而打发小价送至尊府,得蒙大嫂赏收,已承格外体贴。大嫂何乃多情,又赐酒食。”说着,又深深一揖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