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儒点首微笑道:“据你所云,这沈若愚实属可恶,确是个千刁万恶的人,即活活打死,也不足以蔽其辜。但是他写卖身纸的时候,你可亲眼见着没有?”王德道:“沈若愚写契是当着家主与小的面前,亲笔写的,怎么小的没有看见?”小儒道:“既然当着你主仆写的,是他亲笔无疑了。然而本县其中有一处未解,倒要问你。沈若愚兑付五百银子,却写了一千五百银子的契。那一千银子,据你说待他女儿过门方兑,难道沈若愚不怕你主人存了歹念,赖他都付过了?沈若愚应该在契上批注明白,先兑了五百。这是天下人之恒情,他亦五十多岁的人,就该知道这情节,为何他胡里胡涂,就拢统写了?在本县看,沈若愚名虽若愚,恐愚不至此。我疑惑这张契并非是他亲笔所写,乃旁人代他写的,他反受了人家愚弄了。”
王德正信口撒谎,讲得活灵活现,不提防小儒在夹缝里问这一句,一时转不过机来,回答不出,急得满脸紫涨,不由口内支吾好半晌,方勉强道:“沈若愚亦因家主是个正经人不须防备,所以才如此写的。好在家主未曾骗他,是他骗家主的。”小儒见王德形色仓惶,心内分外了然,哈哈大笑道:“好个正经人不须防备,你可知沈若愚就吃的这个苦。”顿时反过脸来,把惊堂一拍道:“好大胆奴才,你敢在本县堂前造言生事,帮着你主人害人,你不是助桀为虐么?那沈若愚就与你主人是至亲骨肉,既写到笔据,断无收五百银子肯写一千五百两的文契,天下没有这样痴子。你这该死的奴才,你主仆把沈若愚当做痴子,还来把本县当痴子看待么?代我拖下去结实打。”两边隶役一声吆喝,走过三四个人,把王德揪下。
王德大喊道:“太爷不要打钳了人,没有见过不打骗人的人,反打受骗的人,真正冤枉不浅。”小儒冷笑道:“本县今日偏要错打了你,冤枉了你,拚着你主人去告上状。你须知本县这里,非胡太爷堂上可比,容你胡言乱浯栽害平民。胡太爷是看你的主人情面,本县是玉洁冰清,一尘不染,怎容你这种样子。”说罢,又连声喝“打!”隶役等早将王德拖翻在地,褪下底衣,两个人按住他头脚,一个人举起竹板,用力的朝下打。才打了五板,早巳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因王德自幼跟随尤鼐在任,虽非姣生惯养,亦是享受不尽的人。后来尤鼐卸事,分派伺候仙女婿祝自新,又倚为心腹,除专办外差,平时还有两名三儿服侍。他如何受得起县堂上的刑法,似杀猪一般喊道:“青天太爷,青天菩萨,小的情愿招认了。”小儒止住隶役,放了王德起身,穿好裤子,遂将祝自新与刘蕴如何想谋沈家女儿作妾的话,一一承认。
小儒命招房录了他口供,道:“你主仆做得好圈套,平白地陷害良民,该当何罪?”叫原差带他下去。唤过沈若愚、伍氏道:“你的冤枉,本县已代你问清了,与你夫妇毫无干涉。但是你妻子伍氏,年已半百的人,怎样一点见识没有?皆因妇人家好贪小利,以致丈夫受累。若非本县细心详察,你夫妇真要屈死。以后处世,须要仔细。”。
沈若愚,伍氏朝上连连磕头,如捣蒜相似,齐道:“小人夫妇蒙太爷高厚之恩,雪明冤屈,惟愿太爷高升极品,万代朱衣。”小儒即当堂销案释放,沈家夫妇又叩了几个头,欣然回家去了。到了家中,兰姑见父母双双皆回,急问情由。伍氏将前后的事细说,父女三人甚为感激3当立了长生禄位,朝夕焚香,惟祝恩官早早飞升。
小儒在堂上又点了两名差役,给了堂签,吩咐他到祝自新寓内,提取本人赴案,须要小心。”两名差役退下,即向祝自新寓内来。祝自新因王德去候审,心内悬悬,坐在寓中待信。刘蕴知中有变故,瞒着祝自新悄悄上街去了。两名差役见了祝自新,将堂签收过,假说“本县太爷,现在已审确,沈家昧女吞银是实。他女儿已提到了堂,请你去具结领人”。祝自新听了,喜出望外。刘蕴又不在家,也无人计议,而且昨日说通关节,谅必此事真实不虚,忙换了衣冠,坐轿来至县衙头门外下轿。两名差役领着他上了大堂。
祝自新抬头见小儒坐的是大堂,沈家人影儿都没得半个,又见王德愁眉苦脸的躺在阶下,明知有了变故。又听两名差役唤道:“祝自新带到当面。”祝自新更外着忙,不由心内一阵乱跳,又不能退回,硬着头皮上了堂阶,跪下道:“职员祝自新见父台请安。”小儒淡笑道:“祝道生,你何时更名自新报捐的?”祝自新听得问他的前事,又直呼他的原名道生,早经神不守舍,面上失色道:“职员是祝白新,不是什么祝道生,敢是父台认错了!”小儒道:“本,县前住南京即闻你的大名,如轰雷灌耳,岂有认错之理。本县此时也不及问你更名不更名,朦捐不朦捐。你所控沈家一案,你抱屈家丁王德有一纸口供在此,你且看来。”说着,把王德的供单,掷在祝白新面前。
祝自新拾起看毕,早吓得魂飞云外,魄散风前,暗自恨道:“多怪我用错了王德,这奴才怎么就招认了,岂非要坑杀我?”
再偷觑小儒,见仙端坐堂上,铁铮铮而门,令人害怕。欲待辩白几句,王德已招承了,辩也无益,徒然自取羞辱。只得俯伏在地道:“职员一时胡涂该死,职员知罪了。尚求老父台格外施恩,笔下超生,职员愿甘责罚。”小儒道:“你也知道自己罪名?你还知道你好朋友刘仁香靠不住,他也配向本县讨情么?而且本县两袖清风,既不受人贿嘱。你只好自怨将冰山当做泰山了,你候着详办就是了。”即吩咐两名原差将祝自新领下,交官寓看管王德发外班房监押,“均候本县通详究办”。小儒起身退堂,原差带了祝自新主仆下来。
自新望着王德,顿脚道:“你怎么害了失心疯,把真情都招认了?现在怎么得了。”王德道:“还说了不了,都上了刘蕴那靟养的当。他又未曾说通,我白白地挨了五板,更冤枉呢!我们都不要怨人,只好怨命,该应碰见倒灶鬼。我细想都不派死罪,不过枷打,等我出来了,拚着把刘蕴斲死了,抵他的命。”祝自新亦深为懊悔,痛骂刘蕴。这刘蕴至晚始回寓内,打听得祝家主仆都押起来了。又恐累到自家身上,连夜溜走,也不敢回南京,至别处躲避去了。胡武彤早得了信,急得双脚一阵乱跳道:“完了,完了!我这甘泉县被他们拖掉了,偏偏在收漕的时候,这不是劫数吗!”赶忙坐轿上府,面见毛公,叩求设法。毛公道:“老兄这件事,你也怪不到我。沈伍氏来喊府状,我仍发你衙门审问。你既知道他有胆量告府状,就不怕他去控诉该管的江都县么?即不然,去告了上状,也是累赘。老兄你太任意了,若江都详了上来,我也无力回护。倘或在别人手内还有通融,陈小儒我与他世交至好,他的古怪脾气我巳尽知,他是个反面无情的人。何况目下宪眷甚隆,又保了卓异上去。老兄你不要连我这知府带掉了罢。”胡武彤见毛公都畏惧小儒刚正,格外着急,晓得求他也没用,起身作辞,回来坐在衙门愁闷。
小儒退了堂也不回上房,即下了签押房,连夜叙了通详文书,申详各处。却未提及刘蕴,到底还念同年分上,而且此次他实系因人成事,可以原谅。沈家诉词亦未波及到他身上,便宜了他罢。到了次日,一面详禀各上司衙门,将祝自新更名朦捐,列入首款,使他罪无可逭。又亲自坐轿上府来见毛公,且探一探毛公虚实。遥想此案,他既与刘蕴有旧,刘蕴竟敢来说我入彀,岂有不往说毛公之理。他多该纳贿知情,旁敲侧击他几句,叫他也存个害怕的念头,可以警戒下次。一路上想定主见,已及府衙,投入手版。未知毛公见与不见,见时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