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吃酒的时候,点了十数支通宵大蜡,放在桌上。后来众人吃醉了,匆匆关起房门,上牀去睡。那收拾残肴的丫头们又未曾吹熄,随手都放在妆台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尽,那烛花结有寸许长的火煤,窗棂外又微微透了点风进来,火煤忽然-爆,被风吹到他们脱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气,所穿无非单夹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烧着,那布烟火气散漫一室。若此时醒米,还可扑灭。无奈他们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着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将堆衣服的椅子烧着,接连房内书橱等物尽行有火,又被风吹了一阵,那火猛然发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响。
王德在醉梦之中,突然惊醒,开眼看时,房内已映得通红,连帐子都烧着了。王德吓得魂不附体,飞风跳出帐门,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烟突火到了房门首,用力一脚踢开房门,跑了出来。那火起初闷在房内,尚不过旺,此刻房门一开,火有了出路,跟着王德屁股后喷出。顷刻十间堂楼,上下一时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烧着前厅左右等屋。小厮丫等人,皆惊了起来;分外无主,只落得一片声呼天唤地而已。尤氏赤条条的驮在王德背上,早吓得死了过去。王德放下尤氏,犹想再进房去救春兰等四人。见房内的火,飞烟烈焰的滚滚出来,房屋早坍倒了半边。王德看见妆台上摆了个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饰的,低着头拚命奔进,把皮匣抢出,王德的头发已被火烧完。
只听得四面锣声人喊,合城文武都来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红了半边。王德把小厮等人脱下几件衣服,权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条裤子,围好下身。情知这场火暂时救不下来,在远处人家借了一间房子,安顿尤氏。又在皮匣内取出--锭银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头们不许离氏左右。复又跑到火场上,还想抢几样物件。谁料送去尤氏,辗转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数百间房屋,不到两个时辰,烧得成了-堆瓦砾。说也奇怪,左右接屋连墙人家丝毫未毁,只烧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见火已将熄,陆续皆散。
王德央人扒开住房可怜春兰、夏兰、秋兰、冬兰四人烧得焦头烂额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泪来,取了数张芦席,把四个人骨殖包裹,预备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浑身烧得流浆大泡并不知痛,此会反难受起来。回到尤氏住处,将春兰等为火烧死的话说了。尤氏更觉伤感,又见王德烧得如鬼魅一般,心内又怜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浑身又烧伤几处,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脏之内,初时跳来跳去是一团作气,如今平睡下来,满腹火毒一齐发作,不禁“哎哟”一声,晕了过去。头脸上烧的火泡尽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见了更加慌乱,急叫小厮们去请医生米诊视。不多一会,医生来诊过脉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难保命。”开了个药方下来,“服一帖再作计较”。尤氏忙叫人配药,药还未至,王德连呼痈杀,其声越喊越微,未到杯许热茶时候,可怜王德大叫一声,两脚一顿,呜呼哀哉了。
尤氏见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帮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样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极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离娘,跟随父亲长大,如今父亲甫经弃世,嫁的丈夫半途抛弃,又不能终身倚靠。日前突遭恶奴等掳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连,层见迭出。想我一个女流,身边又无分文,惟有赖你撑持过活,连你这一个人天都不能兼容,天是绝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黄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罢!”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内都淌下血来。尤氏本来这几个月内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气又吓,此番这场悲苦,又是从五内里出来的,觉得双眼一黑,一交栽倒。丫头们赶紧过来搀扶,只听得尤氏喉内“骨碌骨碌”的痰响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怨气,亦归地府。他与王德倒是生同衾帐,死同地穴。可怜一班小撕丫头们无了主见,这两个死尸如何发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东闻信走过,亦叹息了儿声,叫小嘶们分头去请尤家亲族,好来料理。
众人正忙得毫无头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与尤氏大为有济。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自新〕自受了尤氏羞辱,别气出外,星夜赶回嘉兴。祝白新有个胞兄名唤立生,也是个府学生员,为人安分守己,取与不苟,只靠着耕种祖遗几亩田地,又训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时,即与立生不睦,后来他招赘到尤府,立生闻得他所作所为,不合情理,常叹道:“将来倾覆祖宗家声,必此人也。”此番白新回来,请了合族人等,与立生讲理。说祖上所遗家财,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独享。立生向来忠厚,不与人争竞,遂当着族中将田地房产双手捧出,听凭族中分派,照数分了一半与白新执掌。自新想到在嘉兴城内,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苏州,妻子虽与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见,把分的田产变卖得几千银子,又向苏州而来。
到了半途,即闻人说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犹认做讹言。这一日,早抵苏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来。才进了城门,遇见他平时一个至好朋友,也与尤家有点故旧。祝自新拉住他,问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儿眼,冷笑道:“你这些时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闹下多少人事,你还不知道么?”遂将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们把他资财抄掳一空,又将众人如何用药酒摆布尤氏,如何报官的话细说,“昨夜闻得不戒于火,延烧罄尽,只逃出尤氏、王德两人与几个小厮丫头,暂住在邻舍人家。又听人说,王德火毒发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无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话我亦是据闻来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伪。你快去访问,即明白了”。只将尤氏的丑处瞒过不言,也暗暗的说丁几句,即匆匆别去。
祝自新听毕,呆了半响,急忙寻到尤家门首,果见-块平地,房舍全无。犹有数处烟火,有几名官役在那里担水浇灭。门新见了,不巾得心酸泪落。又问到尤氏住处,见一丛人挤满在屋里议论,内中有眼快的,见了自新喊道:“你们不要乱忙乱说,尸主祝老爷来了。”原来尤家众亲族,经小撕们分头送信,都请来了。有的说:“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来说话。”有的说:“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处,若待他来收尸,连骨头都要烂完了呢!”又有说:“不如报县凭官验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说起话来,也不怕他。况且祝家不是好缠的人,私地收合了,却断断使不得。”其中有几个狡猾的,意在借故脱身,又被房主诓住,一时难以走开。
正在七嘴八言计议不定,忽然祝自新来了,众亲族喜从天降,齐齐走过来问讯道:“足下来的正好,想你已尽知其细,毋庸我等细说。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为是。”祝自新分开众人,来至牀前,见尤氏直挺挺的睡在牀上,穿了几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边睡的王德,满头火泡,鲜血直流。白新到底与尤氏还行夫妻情分,不禁纷纷泪下。转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寻他两名家丁来此,吩咐快买棺木伺候。又对尤家众亲族道:“承诸位贤亲降临,正好一齐看着入殓,容改日再谢。”众人道:“我等理应在此候殓。”少顷,家丁买了两口棺木,叫了一名阴阳生来。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铺里买了几套男女衣服,众人帮着代尤氏、王惩穿好,择时入殓。祝自新见无处停供,当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毕,众亲族告辞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将一起小厮丫头叫各家父母领回。独自闷恹恹的回到船内,细细想道:“我今番满意重至苏州。依栖岳丈,置些田产,以为过活之汁。不意尤家一败涂地,又闻得沸沸扬扬,说尤氏的丑处。我虽未卜真假,总之苏州城中,我也无面目存留。若再返嘉兴,更为兄嫂所笑。或至别处行身,未尝不可,无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员,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计我,那时反为不妙。可见我这堂堂六尺之躯,四海之大,无我立足之地,岂不愧煞!眼见今日这场报应,是我丈人平时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灭门绝户。难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为,自家不心内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计道:“罢罢,我纵然过到百岁,子孙满堂,金银盈库,亦挽不回从前破败的名声。只有一个法则,可以消除宿业,忏悔前愆。况我身边还有余下的资财若干,后半世也可将就过活,不至冻饿。我由此跳出这是非圈套,倒觉得逍遥自在。”心内有了定见,即叫进两名家丁,吩咐船户,把船向宁波一路开去,“我要到南海进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赏”。船户听了,急忙收拾开船,向南海而来。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见,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