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柏成与刘蕴计议停当,去骗冷桓。柏成回房提盏手灯,急急的出庵去了:将至冷家门首,故意把脚步放慢了,平一平
气,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走进门来。见门房内灯火辉煌,冷府众家丁在里面吆五喝六的饮酒掐拳。见了柏成,齐齐立起道:“柏大哥来得正好,吃一杯去。”柏成陪笑道:“我有事来见你们贵居停的,烦那位上去回声。”早走过个小嘶,领了柏成来至书房。冷桓已吃过夜饭,在地下踱来踱去的想着事。忽见柏成进来,忙让他坐下,小厮送上两盏茶,退出。
冷桓道:“你晚间出来何事,莫非内里有了好消息么?”柏成道:“消息却没有得着,倒打听了一个好机会,也算是个好消息。适才少爷叫我上街买物,碰见抚院贴身的二爷,他与我相熟。我顺便问他的消息,他说现在抚院忙着筹款寄家信呢,料想是没有空闲料理你主人那件事儿。我问他筹什么款,难道若大一座抚台衙门,还没钱用,要筹款么?他说因我家大少爷回籍招亲,又要修理桕茔祠堂,至少也须带七八万银子回去,刻下已筹得七万多了,还欠几千两银子。敝上的性格古直,又不肯挪用库项,衙门虽人,一时那里借得齐七八万私款来。就是这七万多银,也很费了一口气力。此刻敝上叫我随便互那家铺子里去借兑几千银子,停两日算还他。我要去与铺子里商议借银子,明日打发他们动身,不得空儿陪你闲话,说罢他即匆匆去了。我想你人老爷正要谋干那件事,何妨先送几千银子去凑他个趣,岂不是好机会么?我回去禀明家爷,我家小爷也说我想得在理,又说那件事还未有实在消息,先叫冷爷出银子,怕的冷爷不相信。好在抚台又没有指明向冷爷借,你倒不要去说罢。我说那也不妨,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去告诉一声,行止听他老人家的便,我又不去屈他。小爷答应了,所以我特地送信过来,你老人家酌量而行。在我看迟早都要送的,当日原说讨抚院个白情,外面花费些儿。如今把外面的分送些进去,讨本人个欢喜,岂不更好!横竖我们只出一宗儿。”
冷桓听了,笑道:“你爷也太多心了,全是为我的事,他又不落己,我如果不相信,起先即不托你爷了。你家小爷太觉迂泥,还是二爷活套。真正倒难为你了,只好待事成加一倍酬谢罢。你二爷少坐片时,我叫人去兑了银子,同你送去。”柏成道:“你大老爷既然相信送这项银两,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回明你老人家。银两送去,他必然欢喜,但是不可矜矜张张的送,怕抚院要多心,难道我这座大衙门,几千银子都办不出,岂不讨人笑话。须得我家小爷,悄悄的亲自带了进去,说明原委方好。不然送了去,他翻转脸不收;那才把大事弄坏了呢。”
冷桓道:“真亏你虑得到,我几乎把这件事做错。那怎么了,我少刻将银两送至你家小爷处,听凭你爷怎样去办,断然不错的。总之我日后一齐叩谢罢,此时我也不空说那好听的话了。”柏成笑道:“你大老爷办事真大方,又决断,不是那小家子气象。曾记得当日,我跟老主人在京那时,老主人还在部里当差,做出事来同寅的人海夸奖老主人好,将来都不止终于部曹的。我看也似你老人家这样脾气,后来果然老主人入阁大拜,应了众人的话,我不怕你老人家多心,虽不能拜相,那督抚藩臬是不愁的。大凡有作为的人行事,都与人各别点儿。”说得冷桓满面得意,义与柏成闲谈了几句。柏成起辞,又嘱咐冷桓道:“你大老爷可赶快送来,倘或他已经借得,送了去也是收的,即不见得十足的情分了。”冷桓连称晓得。
柏成回至庵内,细细对刘蕴说了,喜的刘蕴手舞足蹈,痛赞柏成办事停妥。不多时,有人叩门,柏成忙去开了,见冷府两名家丁点的官衔手灯,带着数名粗使大汉,抬了两鞘银子进来,当面交与刘蕴检点,又说了一番拜托的话。刘蕴道:“请你家老爷放心,预备着到任罢。”柏成邀了他们出来,款待茶果,又去取了刘蕴亲笔“收刊冷姓纹银三千两”收条一纸,给来人回去销差。坐了半晌,冷府家丁辞去。柏成进来,与刘蕴打开银鞘,一封一封的搬入房内。
众尼争来询问,刘蕴回说:“是南京转寄来的,恐我日久缺乏使用。其实呆气,我那里使用得这许多,难道在这里过了年去不成。”众尼道:“我们正欲留你过一世呢,好容易就走了,你山该舍不下我们来。”刘蕴笑道:“我亦不想回南京去,明日倒要出门走遭,去石一家亲眷,三五日就来了。只带柏成同去,我有对象在此,又有家人留在这里,你们也该放心,不致防我溜走。我若要真溜,也不告诉你们了。”众尼见刘蕴要去看亲眷,随身对象又不带去,不好十分拦阻他,只说:“快去快来,不要望坏了我们。”刘蕴早与柏成议定,“只能你我私走,其余家丁只好狠心丢下他们,不然众秃头起了疑心,牵绊住了,传说与冷家知道,即难以脱身”。夜间,柏成将冷家来的银子全数放在一只空箱子里,又将紧要物件臧在两牀行李内。收拾停当,早见东方日出,忙入内唤起刘巯,又假意嘱咐众家丁,不许滋事。“我到绍兴去看亲眷,三两日就回来的”。柏成昨晚已雇定两匹牲口骑坐,一辆车子装载行囊-别过众尼,上了牲口,一溜烟出城,叫了一只小船,连夜向南京进发。
单说冷桓次日清晨,命家人备轿拜客。出了门,只见满街的人交头接耳,唧唧的议论,知道杭州出了事,忙唤过一名跟随家丁,叫他去问。不一时,那去的家丁仓惶失措的跑至轿前,喘着回道:“不知抚院大人犯了什么罪,京中差了两位钦差官来抄没家产,锁拿入都勘问。小的怕系讹言,即到抚院衙门打听,果见合城文武官员都在那里,又有许多兵丁围在衙门,不许闲人窥探。至于为的什么事件,小的无处访问,却不晓得。”冷桓听了大惊,心内早劈劈的跳了起来,忙道:“你再去细细访问明白,不可大意。”一面又吩咐轿夫回头,不拜客了,“速到紫竹庵拜会刘大老爷去,问他即知底细”。轿夫答应,到了庵前,入内通报。少刻领着刘家的家丁至轿前请安道:“家爷今早往绍兴看亲眷去了,不两日即要回来,再到大老爷公馆谢步。”
冷桓闻说刘蕴已去,分外着急,心中猜疑不定,只得坐轿回米。进了门,见那打听的家丁早巳回来,随着冷桓到了书房,把京中御史如何参奏抚院贪婪不法,所以放钦差来抄拿的5又怕走猫风声,抚院去做手脚,两位钦差一路俱是扮着商贾模样,昨晚即进了城,亦无人知晓。今早一面知会在城文武调兵围抄,一面即去开读圣旨。“小的回来的时候,亲见抚台大人已上了刑具,坐在一顶没顶的小轿内,前后还有多少兵丁拥护。余外一起一起的,多是挑抬着抄查之物”。冷桓听了亦无言语,在书房内团团的走来走去,心内毫无主见。又带了一个小童,亲自上街市访问,果然抚院已锁拿入京,现在抚院的印,暂交藩司护理。冷桓无精无神的回来。
过了几日,又到抚院衙内细为访察,方晓得遭了刘蕴的骗,直气的暴跳如雷。若要声张,又因与他同科,于自己有碍;若不声张,白白的丢了许多银两。又至紫竹庵来,寻刘蕴的一班家丁,想套问他主人着落何处。众尼道:“不要提那起下流东西,昨日都被我撵走。原来他们是一起骗子,骗了人家银两,先溜走两个。我们出家人也不至于出首他,只撵走了他们,免得带累我们清净之地。”冷桓听了,更五指望,只好自认晦气,结交错了人。待新巡抚来省,再作别的计较。
且说刘蕴与柏成连夜离了杭州,不一日已至常州地界。刘蕴对柏成道:“连日不知杭州消息如何,怕的冷家不肯干休,要告发起来。二则回至南京,老太爷必要责备不禀命而行,与那扬州闹祸的情节。莫若再迟数日,俟老太爷气平了回去,可保无事。”柏成道:“随你老人家便,纵然你老人家不惧,小的也担当不起,爽性不回去,倒也罢了。待老太爷想你老人家起来,趁着那个巧宗儿回家,一句闲话都没得。”
刘蕴点首称善道:“我们在外飘流着也不是事,我想现任镇江府是我的同年,明日托言到他衙门内住几时,连使用都可节省些。今日难得天气晴朗,我同你上岸去逛逛。闻得此地惠泉山的姑子们,是天下闻名的,大可赏识一遭。”柏成笑道:“罢哟,再不要提这些秃头了,杭州的把戏还没有闹得清净,你老人家倒又想到惠泉山的女占子了。真正好了疮疤,忘了痛的话。可怜丢在紫竹庵那一班我辈,如今不知怎样?遥想众秃子们还肯多养活他们一天么?你老人家实在高兴,就请去逛。此间人地生疏,我不敢离船上一刻儿。”刘蕴道:“这也好,你在船上坐着罢。我上岸去去即来。”又开箱取出个小银包,带着登岸去了。
柏成独坐在舱中,呆呆想道:“事虽做过,我倒想了怕起来,倘或冷家告发出来,以及回家老主人怒恼,他必一齐推到我身上。况且他一味贪恋玩耍,外来的银两又不肉痛。前次在杭州二千两银子,不过两个多月即使用完了。这三千两若任意使用,也不济事,再用完了那就真没处设法。他嘴里虽说到镇江去,心里仍在这惠泉山上呢!我何苦担惊受怕,跟着他也落不得一点便宜。我既代他设策丢了同伙们在杭州,他明日回过味来,也把我丢了,那才是自设砖自磕脚呢!不见祝家的王德,我闻也很巴结着主人,不顾蹈汤赴火的去干事,如今弄得身受刑罚,想起来亦是他主人带累。不要日后我也像他,那就不好了。”柏成愈想愈怕,蓦地计上心来,笑道:“我也弄他个空儿,叫做骗中骗。”
正想着,刘蕴已回船来。柏成伺候他吃了晚饭,搭着讪笑道:“今日逛了几处姑子庙,比杭州怎么?”刘蕴道:“此地好得多呢,我明日仍想逛一天再开船,不知你可愿意?”柏成笑道:“爷说那里的话,爷们要逛一日,小的敢阻挡么?就是这句话,我也当不起。明日我倒要随着去见识见识,此地怎生好处?”刘蕴闻柏成也要同去,十分欢喜道:“你明日去逛过了,才晓得我不说谎。”柏成道:“谁说爷说谎的。”一宵已过。
次早,刘蕴换了一套新艳衣服,命柏成带了数十两银子,“准备今日大大乐他一乐,明天好开船”。柏成应着取了银两,同刘蕴齐上岸来。回头命船户“看好舱中对象,我们回来得快”。他主仆二人在路说说笑笑,不多一会,到了一座庵前,门额上题着“昙花庵”。刘蕴是昨来过的,昂然直入,里面早有三四个姑子迎接出来,齐笑道:“刘老爷真是信人,连约的时候都不差刻儿。”柏成见这几个姑子皆未落发,如在家人一样,都是浓妆艳抹,体格妖娆,年纪又均在二十岁内外。邀着刘蕴至里间坐定,请柏成在下房内去坐,也有两个年轻的道婆过来奉陪。
柏成说笑了一会,起身道:“我去去即来,若是我家爷问及我,烦你们回声,就说解手去了。倘或来迟,千祈你们遮盖着,不要使我回来碰他的钉子。实告诉你们罢,我也有个相好的,要偷空去瞧一晌儿。”两个道婆笑道:“好哟,想必那人很俊呢,你才牵肠挂肚要看他去。你家老爷问到你,我代你说就是了。回来却不可忘了我们,虽说配不上你那相好的,也不至辱没了你。到处灵山都有庙,何必一定至那里把香烧。”柏成笑着,一面作揖,一面搭讪走出道:“你两位真是好人,少停罚我备个大东道请你们罢。”又闻刘蕴在里面高声叫道:“今晚在你家吃醉了,定见不回去的。我家拍二爷的席面不可草率,也要同我一样。”
柏成听说,知刘蕴一时不走,分外放着胆,出了庵门飞也似的回船来。将至船前,故意装出那仓惶的形色,兼之一路跑回,面红气喘,上了船头,即问道:“你们的人可全在船上么?”众船户见柏成如此情形,不解何故,忙道:“我等都在这里,二爷有什么事,这等着急?”柏成一面摇手,一面跨入舱内,跺脚道:“这是那里米的晦气,不是在这地方住一日也不得撞见对头。”众船户道:“二爷到底什么事?”柏成拍手道:“什么事呢,不过是那杭州的事发作罢了。偏生就在耽搁的这一日内,仁和县差寻到此,我看这场官司有得闹不清呢!”
众船户由杭州开到常州,在路也走了七八日,常听得他们主仆咕咕哝哝的议论杭州之事。虽然听不明白,亦偶尔听得两句。
因为事不关己,也不理会。此时听柏成说了出来,竟是杭州所干的事。又见柏成甚为惊惶,即问道:“柏二爷,这件事可拖累得着我们么?”柏成嗐道:“怎么拖累不着,就怕要追你们船户作窝家,那就不妙了。”众船户闻了,人人吓得面上失色,对柏成磕头道:“柏二爷,你是晓得我们船户是拖累不起的,装了爷们这宗交易,本也没有捞得着,如今再拖一场官司,眼睁睁我们是死的了。总求你二爷积点阴德,设个法儿开豁我们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