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伯青、王兰二人与一班翰詹科道、新旧同年预备一齐朝考。考毕,隔了数日,祝伯青得了内阁侍读。王兰受职编修,又因他考取得优,恩放了浙江全省学政。又值下月是太后千秋圣诞,内外臣工皆有升赏。云从龙升了大理寺少卿;江汉槎补了兵部主事,赏加五品衔;冯二郎补了刑部郎中,赏加四品衔;王兰又恩加了侍读衔;伯青加了正四品衔。一时诸同年世好,彼此道贺清酒,络绎不绝。伯青等人,各自欢喜。
洪鼎材见女婿放了学差,大为喜悦,打点他出京的一切应用,趋奉尚恐不及,那里还计较淘气的事,早已付之度外。连静仪小姐,看待王兰都与前不同,自己反懊悔日前孟浪,果然他是有真才实学的。那一班同年,偏偏他得了试差,又考取得高,不怪他口出大言,想起来倒是我见识不到,小觑他了。况且这一任学差做满,宦囊何愁不加倍充足。所以他任意使用,毫不吃紧,原来他胸中早有把握了。王兰见他父女近日格外亲热,都因我得了学差,以至如此,心内反觉可笑。
一日,伯青请了王兰、从龙、汉槎、二郎过来,议论发寄家书,与南京慧珠姊妹等人的信。从龙也具了察启,寄与他妻父程公。众人亦公发一函,寄与小儒,无非叙说在京以及别后的情景。王兰又另信向小儒商议,“此去浙江,乃人文聚薮之地,取士不易。自家恐才识有限,幕中必须延请老手衡文,方无物议。甘又盘先生今时名宿,意欲延请入幕,同往浙江”等话。众人亦说者香此行,非请甘老同去不可。小儒虽与他宾主契合,诸事皆仰赖甘老,一刻离不得他,然亦未能却者香之请。况小儒此番升摄藩篆,官阶虽大,不过承宣,一切政务非府县衙门簿书冗杂可比;甘老大可分身,同者香一行。众人书信写齐,差了一名家丁出京,往南京投递。暂且不提。
单说太后千秋半月以前,上谕禁城内外大放花灯。又在午门外盖了一座永寿楼,迎奉太后登临赏玩。又命各衙门私第,及大小土庶人家,准其自行张挂灯彩,以示与民同乐之意。在京文武各官,是日都有赐宴。庶民七十以外者,悉准在永寿楼下叩祝千秋,并派员按名赏给顶戴、银牌。此旨一下,合城官绅士庶无不踊跃,四处搜觅奇巧上式灯彩花草,以备是夕应用。即那些小户人家置备不起的,也要搭一个彩棚,挂几盏红纱灯,或用纸绒做就各色飞禽走兽,与那灯匾、灯牌等类。
到了圣诞这一日黎明,诸官入宫朝贺,赐宴已毕,各回私第。待至薄暮,大家小户灯已点齐,街市上照耀如白昼相似。又闻得各处锣鼓喧天,笙簧盈耳,真乃不夜城开,琉璃境界,洵是盛世升平气象。伯青早约定从龙等三人,过来饮酒看灯。江公是当朝首相,大门外搭起灯棚,中设龙亭,棚上各样花灯,鲜明夺目。合城的灯,要推江府第一。惊动四处百姓,都来观看,把街市都挤断了。
伯青等五人,席终已是初更时分,一齐换了便服,带了数名小童,上街来游玩。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都夸赞江府的灯出奇夺趣。还有多少车轿往来,皆是各府第的内眷出来观灯。幸而京城里街道宽阔,尚不十分拥挤。众人信步而行,只拣那灯多的处在走去。少顷到了通政司府前,见门外搭了一座小小灯棚,四角挂了八盏半旧的纱灯,都不甚明亮。棚内也设了一架龙亭,而前点了两对玻璃罩灯棚外坐着儿名家丁看守灯火,一半在那里垂头打盹。连街市上游人,此地都稀少些。汉槎向王兰笑道:“令岳何以如此省俭,殊失大员体统。”王兰道:“你还说他做什么,天生的牛心古怪,不近人情。你说他省俭,不知他今晚点了这许多灯烛,亦算出了身大汗,事后定有几天肉痛呢!”说得众人大笑起来。从龙道:“你这克薄嘴,也过于形容令岳太甚了。”
众人又往前走,不觉已至皇城。今夜是奉旨金吾不禁,许人出入。不过有数位值班侍卫官领着几十名御林军兵,在城前弹压。众人进了城,见一片灯火辉煌,尽是大内里做成各式奇形异相灯球,自与民家不同。当中一座永寿楼,高耸半天,楼上楼下挂有数万盏灯。又有两座鳌山,在楼之左右,上面人物花鸟都用引线牵丝,如活的一般。楼前又有一座玻璃牌楼,中间堆嵌着“万寿无疆”四个斗大的字,也点着灯。牌楼下,众老民朝上叩贺。左边一起官员,记名登册,当即给赏顶戴札照:九十以上者赏绐五品,八十以上者六品,七十以上者八品;右边一起官员,按名赏赐银牌。万姓欢呼,声闻数里。众人赏玩了-会,仍出了皇城,寻旧路而回。
王兰忽然笑道:“我前日拜客,至城西见新砌了一家花园,叫做隐春园,内中房屋花草极其精工。我打听过了;原来从苏州初到一起福庆堂名班,班头叫傅阿三。此人颇有积蓄,在城西砌造隐春园,开了戏园。他的班子现在京中要推巨擘,生意很好。我也进去一观,果然脚色行头色色俱精。班内有一个唱小生的,年纪最轻,叫做柳五官,今年十六岁。那日我见他做了一出《独占》,柳五官扔的是秦小官,演出一派待花魁的温柔,真唱得情致缠绵。那孩子又生的楚楚可怜,令人爱惜。起先京中唱戏的,本让小臞独步。我觉此次见了柳五官,小臞又逊却一筹。今夕遥想他园子里的灯,必然可观,就是有灯戏也料不定。我们回去甚早,何妨至彼处-观。”众人听了,都高兴起来,遂同向城西而来。不多一刻,已至隐春园前,远远即见灯球排列,如明星一般,又听得笙歌迭奏。纷纷的行人,都往隐春园去,口内说道:“今夜的戏却不可不看,据闻柳五官此刻已上台了。这个小东西上了台,看的人更多,我们须要速走一步,怕的去了没有坐位。”伯青等听说,也急忙抢先进了园门。见无数彩灯,高高下下挂在树上,连那假山上都摆的灯,映得园内花木倍添精神采色。走过石桥,转了一个弯,是一方大大的空地,全用鹅卵石铺成道路,上面搭着五色彩棚,迎面一座平台,四面也挂了灯。伯青等觅了一付座头坐下,早有管园的见众人气概轩昂,知是贵客,忙吩咐送上茶点,又呈上戏目请点。王兰道:“你们班内柳五官上过台没有?”那人道:“下一出《拾画》才是他的戏呢。”从龙道:“我们就点一出《叫画》,仍要柳五官扮,叫他辛苦些罢,我们是闻名来看他做戏的。再备一席酒来,不要多只要精致,戏酒的价加倍就是了。”那人应着,拿了戏目去了。少顷摆上酒来,那人又带着一个年轻戏子上来,绐众人请安敬酒。王兰对众人道:“此即柳五官。”
伯青忙拉五官在身畔坐下,细细打谅一番,果真娇楚动人,而且眉目间生就清奇骨格,非寻常优伶一派。伯青握住他的手,问了年纪,遂在襟,底下解下一块羊脂美玉一一同心如意小佩,递与五官手内道:“今日辛苦你了,也没甚对象给你,这块玉倒还圃净,你留着佩了玩罢。”柳五官见众人皆是翩翩美少,问他的话又和平温雅,全无贵介气习严遂笑嘻嘻立起道了谢,又斟了一巡酒道:“我要做戏去,爷们多坐--会儿,待我唱完了再来问候爷们的酒。”说罢,转身即走,又回头瞅了伯青一眼,急急的回戏房去了。
王兰抚掌道:“伯青独有投赠,而五官又答以临去秋波那一转』,真乃彼此有心,情态毕露。伯青得毋效投挑之意乎?”从龙大笑道:“好个欲效投桃,一语双关,又能指出他两人心事。者香真是可儿。”伯青笑道:“天生此等尤物,有目共赏,就是绐他个玉佩也不算什么,你们未免妒人太甚。”众人正在说笑,早见柳五官巳扮了《拾画》上场,演得情神兼到,台下同声喝采。接连又唱《叫画》,更演出那痴情叫唤的形态。
汉槎道:“恰恰五官也姓柳,我恐当日即真有个柳梦梅,断不及今日之柳五官。”从龙笑道:“子骞可谓以管蠡窥测天海了。岂未闻何地无才一语,焉见得柳梦梅不及柳五官,你难道当日会过柳梦梅的?”二郎接口道:“你二人不必扳论今古之及不及,我有一句持平的话。遥想柳梦梅即真有其人,他住在岭南烟瘴地方,纵然生得秀雅,亦不能及今日之柳五官。你们可见目下广东人,多带有三分西洋的神气。我独怪汤若士着撰《牡丹亭》一书,偏将柳梦梅说在岭南,是何意见?果真有柳、杜当年之事,我即为丽娘抱屈。”汉槎拍手道:“是呀,我也这么想。”
王兰笑道:“子骞,楚卿,且慢自鸣得意,你们的争辩皆系各执一见。若说岭南人尽是粗鄙人物,楚卿却言之太过,可知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即如蛮烟瘴雨之乡,天地山川之灵秀偶尔锤于一人,此人必然盖世居奇,乃是一定的道理。何可以地废人?当日柳梦梅作今日之柳五官而观亦可,今日柳五官即作当日之柳梦梅而观亦可。子骞以为柳五官胜似柳梦梅,是据今日之见闻而言;在田又以为柳梦梅安知不及柳五官,是从当日之设想而言,皆无不可。总之一句,各随其所好而已。《庄子》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又曰:于非我,安知不知鱼之乐?正可借释你们此时之争论。”伯青道:“他们的争论均系平常,倒是听你这一篇翻驳文章,却是有趣。”
台上五官的戏已做完,卸了妆仍至众人席上坐下。伯青递了--怀酒与五官道:“你也唱乏了,吃杯润润喉咙。我们等你来进点饮食,也要散了。”五官道:“明日到爷们公馆内去请安,不知可要我去不要我去?”王兰道:“谁说不要你去?你明日如去,可先到祝大老爷处请安,不可辜负人家赠佩之意。”伯青笑道:“少说笑话。”对五官道:“我明田正欲代王大人饯行,请你去做个陪客。”五官抿着嘴笑道:“陪字不敢当,我明日理当去伺候着。”伯青给了戏酒的价,又叮咛五官来日定去。各自起身走出,五官直送至园外。伯青在路,即约定众人明日宴聚一天,兼代者香送行。众人都答应了,分头散去。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