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柏如松在隐春园带回傅阿三,与鲁府家丁一干人证至衙,旋即公座鞫问彼此相打情节。东府里王爷已知五官并未受伤,暂避江府。一面差人去看视五官,叫他不要气恼,可安心住在江府。“你师父官司,自有我照应”。又遣人到柏如松处,托其秉公办理,不可徇私庇袒。“鲁道同如与你理论,有我去抵挡”。
柏公笑道:“王爷也太小心了,难道我惧怕鲁老头儿么?若惧怕他的威势,倒不带他家人回衙审问了。”遂将两造唤上细诘曲直。鲁府众家丁始而仗着主人权势不肯承认,反说傅阿三恃众行凶。柏公即叫傅阿三与他们对质,又喝令取刑具伺候。众家丁情知难拗,若不实说徒吃目前亏苦,只得一一招认,所有罪名都推在两个小主人身上。柏公问明原由,将两造押下,即差人至东府里送信,又亲自套车来会鲁吏部。
鲁道同自两个儿子去后,巴巴悬望,待至午后见他兄弟二人狼狈而回,将前后情由说与他父亲知道。鲁道同听了,也暗自吃惊,又不好过于埋怨他二人。怕的柏如松不顾交情,从直究办,自身即有治家不严之咎。如果柏如松徇庇我处,何以将我家丁带去?此事即有些不妥,反懊悔不该纵容二子前去闹事。
鲁鹏又抱怨鲁鵾道:“我们此去原不甚妥,不意傅阿三那老砍头的竟敢反戈相向。即如柏年伯看着我家情面,重究傅阿三等,我们都受过他的糟蹋了,传说开去,定有旁人笑话。想来皆是大哥一味的要去打闹,我却为你所累。不然稍停两日,设法办个唱戏的,也不费手脚。如今倒弄得不上不落。”鲁鸥冷笑道:“你可别说现成话罢,就着我失于检点要去打闹,你怎么不拦阻我?你还挑选力大的家丁,好准备动手。再则傅阿三那东西是捱了你十数个嘴巴,偏生缠着我乱碰乱撞,现在胸前还怪痛的。真真牛代羊灾,那里来的晦气。我又埋怨谁去,我还要说你撺掇我去的呢!而今事已闹开,悔之无益。不说大家商量该如何弥缝了事,你反和我扳驳,可不是奇得很。”
他兄弟你言我语,互相争竞起来。鲁公喝道:“你们两个下流不堪东西,无故的被人家殴辱,也该羞死。连我的体面都为你们丢了,你们还在这里吱吱喳喳的嚷,滚掉了罢。”他二人见父亲发怒才不开口,忿忿的退出。鲁鹏咕哝道:“五官原是得罪你老人家的,我们好意去争回体面。闹出事来,又是我们不是。”
鲁公正欲喝骂,忽见门丁进来道:“柏大人拜会,已到外厅了。”鲁道同本想去见柏公关说,况我与他哥子乡榜同年,平时又无芥蒂,似可应允;又想柏公是个刚正人,怕他不行,反下不去。此时闻得柏如松先来拜会,定然是来与我商酌办理的。好生欢喜,连声叫请,急忙至后堂穿了公服,出厅与柏如松见礼入座。
柏公道:“二位世兄可曾回府?想早间的事应该禀过人人了,毋庸侍晚细述。且两造俱经审明,委系二位世兄有意前往寻闹。现在傅阿三一口咬定,并有打损许多对象为证,尊纪等直供不讳。此事若究办起来,却与二位世兄很有关碍,是以特来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鲁道同听了,脸一红道:“我家两个不肖畜生,轻举妄动,种种狂悖大人尽知,虽死不足惜。然既承关顾下问,想早有定见,只求稍存小弟地步,即感戴不尽。”柏如松笑道:“大人未免言重,但照例科断斗殴者互有不是,各任其咎。傅阿三固当切责,而尊纪等亦不能为无过。若照世兄们以势凌民,傅阿三殴辱职官子弟立案,即当奏请交部议办,窃恐人人亦难辞责。”
一席话说得鲁道同羞愧无地,惟有恨骂两个儿子无端闯祸,带累我受气,又央求柏如松千万总看世交情面,粉饰此事为妥。
柏如松道:“侍晚也没有别策,只得屈尊纪等了,所以过来请示请罪。”遂起身作辞,鲁道同直送至门外,犹切实叮咛一番。回至书房又气又恨,气的柏如松不念世交,虽外面却似关顾着我,他分明是前来羞辱我的;恨的两个儿子办事浮躁,好好的事弄得支离失节。柏如松已说过要归罪在众家丁身上,若众家丁受了刑责,叫我日后怎生见人?
不提鲁公,烦恼,单说柏如松回至衙门,即提出一干人证,先将傅阿三唤上,说他不合喝众鏖打,姑念年老免责,勒令取结。限期半月回籍,不许逗留在京刀:没戏园。其余分别轻重,各有做责。又将鲁府众家丁带上,其受伤者免究,未受伤者不合倚仗主人势力滋生事端,各责二十。复令两造具结息案。所有打损傅姓对象,着鲁仆缴呈半价赔补。发落已毕,即将两造人证释放。众家丁回府哭诉原由,鲁公无奈,惟有咬牙切齿恨恨不绝。当吩咐如数缴了半价,到柏如松处。又告了一月病假,躲在府中不见外人,慢慢再寻别的事端,报复此恨。
伯青打听明白,急忙回来说知五官。“虽然你师父赢了官司,却不能在京内唱戏。趁此机会,正好代你赎身”。五官闻说,喜欢非常,催促伯青速办此事,不可迟缓。恐他师父生心,即费唇舌了。伯青又与从龙等人商议停当,遂命连儿去与傅阿三讲说。傅阿三起初立意不行,禁不住连儿硬说软劝,才改过口来要一万二千两银子身价,少他一厘都不能的。连儿回来,禀明伯青等人。五官闻他师父应允了,即在身畔取出一个手折,递与伯青道:“这是我由苏州至京,历年唱戏积聚的-宗款目,不下四五万金,现存在京中各铺户里。”叫伯青代他收转来,作赎身之资。伯青代仙取回一万两银子,与从龙等公凑二千贴补五官。
次日,连儿唤到傅阿三,伯青当面兑了五官身价,又叫人去发五官随身物件过来。他们师徒多年,临别自有一番彼此嘱咐。
傅阿三即将隐春园转售于人,有几个年纪大的徒弟,亦令另寻去路。收齐各处款目,半月后动身回苏州去了。
五官住在江府无拘无束。此时他已赎过身了,也不怕人欺负。惟不忘东府里王爷,素来待他的美意,就是鲁家与他师父为难,亦多亏东府里情面,始将鲁家扳倒,不然鲁家也不肯放松五官。所以五官隔几日即至东府里去走一遭,陪着王爷吃酒下棋而已。这东府里王爷本是藩王,因有功于国,恩赐宗室,同朝的官无人不敬畏他。王爷为人却心性慈善,决不以王位自居,处处谦拘待人。偏与五官有缘,三两日不见,好似丢了贵重物件,时时惦记在心。即至见了面,也不过谈谈说说,始终连一句戏谑的话都没得。五官凡事亦能先意承志,小心服侍,是以王爷尤加喜爱,竟视五官如自己子侄一般。自从五官闹出事来,王爷很为着急,待到柏如松审问明白,却没行波及五官,才放下心来。又闻五官自家赎了身,可以不随他师父回去。王爷大喜,反嘱咐五官“常住江府,连我府里都不可时至,生恐鲁道同猜忌。我并非惧怯鲁老儿,究竟有伤同钥的和气”。
这日,五官与伯青商酌道:“我虽蒙你留住在此,终非长策。就是我这点积蓄,亦有用了时,须要设个长久的恒业栖身。
我的年纪又轻,除了唱戏以外,并无别样生汁。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混过去么?”伯青道:“我也久经代你筹划到这地步,人生若无恒业,即当有恒产。况你日后还要立室创家,延续柳氏香烟,千斤重担在你一人身上。今日有这项款日,白是快活,待到老人无成,那时即悔之晚矣。”两人正在议论,忽见从龙、二郎一同进来,伯青与五官起身让坐。二郎问:“子骞为何不见?”伯青道:“这几天是他衙门里值日,每晚二鼓以后方能回来,黎明即去。甚至回来稍迟,连书房内都不到。到也不过少坐片刻,即回后去。近日若非五官在此陪我,晚间岂不寂寞煞了。”又将五官思量要立恒业的话,告诉他两人。
从龙点头道:“看不出五官年纪虽幼,倒有这般远大见识,所虑一毫不错。他既有这宗款项,无非做个买卖以作过活。争奈他自幼即学唱戏,各种生意他都是门外汉,怕的勉力做去,不得讨好。在我的意见,莫若置些房屋下来,租与人家开张铺面,一年所入的子金,也足够五官用度。况且这个买卖,天下有钱的都会去做。”伯青听了,拍案叫好道:“是极,是极!在田之言深为有理。五官竟是除却置备房屋,再没有别的生计可寻。真乃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午书。”从龙笑道:“你且慢褒赞,未知主人之意若何?”五官道:“我怎么不行,这件事却合我的意见。别样生意都要操心劳力,惟有置买市房,只要购几处闹市口的房屋,觅几个好租户,每月届期前去收取房金而已,可谓一劳永逸。我立志就做这生意,不用三心二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