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兰闻江公请他有要话商量,不知何故,忙套车来至江府。早见伯青、汉槎接出,先与王兰道喜。方知奉上谕:江苏巡抚着云从龙补授;浙江藩司着王兰补授,又吏部题奏冯宝补了淮安府知府;江汉槎由兵部主政推升兵部郎中,亦补了山东兖沂曹济道;鲁鹏挑选了知县,分发江苏省试用;鲁鵾上年捐了中书科俸满,亦外授扬州府通判。奉旨俱依议。各人得了信,皆打点赴部领凭到任。惟云王江三人是奉特旨简放的,又系封疆司道大员,须预备召见请训,方可出京。
祝伯青见众人皆得了外任,不日出京。惟有自己没有外放;他虽然毫不介意,究竟旁观难以为情。不若借此告请养亲,归乐田园。想定主见,即与他丈人议定。又去请了王兰等人,过来商酌。少顷,从龙,二郎皆至,彼此见面,各道了喜,坐下。
江公说到伯青欲告终养的话,自己亦要趁此结伴回籍。并将代伯青呈请的奏草取出,与众人观看。从龙道:“伯青今番虽未外放,不过一半年中都可有望。若径告了养亲,未免可惜。”伯青笑道:“在田何以直至今日尚未知我,向来我原无意名途,因迫于父母之命幸已邀荣,可慰堂上。此外夫复有何求?纵然外放,我也娈乞退的。与其奔竞宦途,作登场之傀儡,莫若飘然归去,乐我林泉。兼之弟本无才,窃恐尸位民上,反有侦事之愆。非比诸君留心吏治,为国为民,皆能安谧,自当出仕。”众人见他立志甚坚,不便过劝。江公留众人吃了饭方散。
婉容,小黛闻得丈夫放了外任,各各欢喜。王兰回到洪府,洪鼎材早得了女婿放藩司的信,忙来说与他女儿知道。静仪,洛珠也自喜悦非常。洪鼎材见王兰回来,赶着与他道贺,又吩咐摆酒代女婿贺喜。
次日,江公上了奏折,代伯青告请养亲,自己亦奏明回籍。不数日,上渝准了伯青呈请,并恩赐予告大学士江丙谦,在家坐食全俸,所过各州县均着沿途地方官迎送,又赐了若干对象。江公即忙着具折谢恩。恰好从龙,王兰,汉槎皆召见过了,大众料理出京。在朝同寅等官,纷纷饯送,忙个不了。
单说柳五官闻得众人出京,又闻伯青也要回去,甚是割舍不下。前几日即备了一席酒,邀请伯青等人过来小饮。五官满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双手捧至伯青面前道:“我由苏州入京数年来竞未遇着一个知己。除了东府里王爷待我甚好,就算你是我的知音,能深悉我们做戏的苦处。前次又蒙你一力成全,迄今感戴不已。自以为脱却樊笼,无拘无束,又有你们在京朝夕盘桓,正可作乐。不料你要请假回南,而且你呈请养亲是件大事,又不好阻拦你。况在田等人亦要同时出京,丢下我一人在此,冷冷清清合谁叙说。不然我也可和你们同行,因置了这些产业一时抛弃不下,真正行止两难。你可吃了这杯酒,愿你此行舟车妥善,身体康强。我若得便即到南京来寻你们,你也要时常寄信于我,不可离了此地,即忘却了我。”说着,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勉强将头别了过去。
众人听了都觉凄然,惟伯青尤甚,不由眼眶儿也红了,接过酒来,仰着脖子吃酒的时候,私用衣袖拭了眼泪。放下酒杯道:“多蒙雅嘱,谨遵台命。但我也有一言转劝,千祈垂听。”亦敬了五官一杯酒,五官立起,双手接过吸尽。伯青道:“你此时虽说赎出身子,没有拘束,平日亦要自家留神,各事谨慎。想你到京直至今日,也不知得罪过多少人。非你好为得罪,皆巾你性情太傲,看着而今那一班鄙琐龌龊的人,不屑与伍。倒是君子受你几句抢白,惟有付之一笑,断不能因此小节即计憎你。那些小人生性心地偏狭,最喜趋承,试问平空的受了你的怄气,他何能干休?又碍着东府里情面,不好难为你,他心内却忘不了你。虽然你有东府靠背,还怕谁出你的花样?不知俗语说得好,宁失一人喜,不结千人怨。他等遇便即发,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在京,遇事尚可劝阻;若有人算计到你,我们得了消息还可暗中排解,化有为无。如今你一人在此,除了王爷以外,竞没有与你合契的,都要想拿你的空子,你一人见闻有限,那里防备得许多。诸凡都要留心,总宜谦和为是,切勿倚着昔日高傲的性子去做,自然无事。”
从龙听了,点首道:“所言深中五官平日之病,足可书绅铭座,五官不可忘了斯言。”柳五官道:“伯青言言金石,我当铭之腑肺。你说我丬:不好意得罪他们,真深知我心者。事后我未尝不悔,无奈身处其境,有欲罢不能之势。他们那一班东西,不是以势压我,即是以财傲我;或白命风流挑我诱我;或以优伶娈童待我,以为可狎可玩。那时我心头的气,任凭怎样都捺不下去。虽怪我性躁,我也怪他们来意不善。我非不知京中恨我的人极多。皆因王爷分上不敢奈何我,然而亦非善策,我不能一辈子靠着王爷。此番主见我久已想定,俟你们起程之后,我即将置的房产出脱去了。到你们每人任所住个一年半载,想你们都要做个饭舍主人,算你们轮流供应着我。”
二郎笑道:“你果真出京,我情愿一人供应,你不要舍不得京中知己。此时说得热闹,到了那个时候,又进退不可了。”五官冷笑道:“我倒要问你,京中谁是我的知己?想必你亲眼见过的。可笑你也学那一班人奚落我。”二郎见五官认起真来,忙陪笑道:“哎哟!我同你取笑的,怎生动起气来。你果有知己在京,我又不这样说了。”王兰笑道:“本是楚卿不好,怪不得五官动气。人家此时心内不知怎生难过,你还取笑仙。明日五官到了你任上,罚你出城四十里迎接,每日要加倍供应,还要早晚问安。若错了半点,五官给个信,我们人众都不答应你。”二郎笑道:“应该,应该,算我以功赎过,没说供应他,迎接他,那怕罚我代五官倒马桶提尿壶的服侍,我总愿意。”引得满座纵声大笑,五官也“嗤”的一声笑了。
五官又起身与众人把盏,无非彼此谆嘱些别后的言语。伯青又嘱咐五官,“置的房屋,若真欲脱手,可以得价即售,就是短缺少许,也只好看破些。好在你这几年,收的房租也过头了。实在出脱不去的,不妨恳求王爷代为照管,谅王爷也不能不应许你。你即可挟资到南京来,我家房屋甚多,不乏你的住处。你也可以不必到他们任上去,究竟带着财帛四路行走,终属不便。况金陵山水不减京中,那些名胜之所也很够你逛的。”五官道:“我也懒得东奔西走,受那无辜的风霜,不过我嘴里这么说。我自然到南京来投你的为是,你却要收拾出一进幽雅的所在让我栖止。不然即与你府中金小臞同住,也可以使得,我久闻他亦是个怪有趣的。”
从龙摇头笑道:“伯青未免欺人太甚,五官倒有心念旧,不忘故交,每处居住一年,可以大家盘桓。伯青偏要招揽他常住在南京,又不许五官到我们任上来,分明你嫉妒太深,要琼枝独占。不知五官出京,非走山东不可,我先知会子蹇留住五官,不放他到南京去,试一试我们当路而要的手段。窃恐伯青彼时,也无可如何!”五官笑道:“我又不是个香荷包,你们争着什么呢?我爽性连京都不出,你们大众亦无可如何!”说得众人人笑了一回,反觉愁肠顿扫。传杯递盏,直饮到三更以后,大醉而散。
且说洪鼎材夫妇连日料理女儿行装,好随他丈夫赴任;静仪与洛珠亦各自收拾。惟有洛珠闻得出京,更外欢喜。此次由南京经过,可以与母姊重聚。况伯青也要一同出京,回了南京正可代姐姐完合终身人事。洪夫人又摆了一席酒,为洛珠饯行,嘱托“到了任所,你们夫妇三人须要和睦,切勿偶伤和气。即是我女儿倘有言语不慎,你当原谅,请事都要推我的情分。静仪我亦训诫过了,不可有意欺你”。洛珠起身敛袖答道:“老太太但请放心。太太虽然性子急躁,不过一时半刻,待人是极宽厚的。况同住将近半年,彼此都知道性情,没有说不来的事。”洪夫人听了,拍手道:“好呀,好孩子,你既理会得,我从此即放下这一条肠子。”又回头叮咛了静仪一番。
那边程婉容也忙着与小黛检点出京物件。小黛先发了一封信与他母亲穆氏,说及二郎放了淮安府,“不日出京赴任,临时打发人来接你。如今妹子已嫁了人家,没甚牵绊,大可早为收拾,到淮安来母女完聚”。
又隔了一日,从龙等人去禀明了江公,择定来日起程。先叫人雇定了几十辆骡车骡轿,在城外伺候。各人又分头至诸同寅、戚好处告辞。次日黎明,在京各官齐来走送。到了城外,各府内眷上了轿车,行装在众车上配搭好了。江公领着众人,向各官再三力辞,方纷纷回城。
只有五官依依不舍,直送到十里以外,犹不肯回去。伯青等人下了车,齐向五官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也好回城罢,不然离城太远,你一人回去,反叫我们不放心。”伯青又执着五官的手,劝他不必再送。五官含着一包眼泪,哽咽道:“我恨不能即送你们直至南京,就此同行,我方快意。我正高兴送你们,怎么倒不叫我送了?我也知再送下十里去,亦要分手,无如多送一程,多捱一刻都是好的。”二郎道:“五官不要呆气,此行不过暂时分别,好在你把京中产业脱去,即要到我们那里去的。那时聚的日子长着呢!”众人齐声称是,均劝五官速回。五官也不开口,望着众人怔怔的半晌道:“我也回去了,你们好生走罢。我也无多他嘱,沿途加倍保重便了。”说罢,跨上了车,即吩咐转车回城。那车夫因耽搁过久,怕的赶不上交易,将牲口加上一鞭,如飞而去。
五官回到寓所,犹自呆呆的闷了几天,杜门不出。还是王爷差人叫了他去,在东府住了两日,才抛去了挂念众人的心肠,遂四处托人脱售房屋。不上数月,已售去八九所,有几处变卖不出的,一齐交与东府里收管。先去禀明了王爷,“要出京走一遭,不过一年半载就回来的。这几所房子求王爷照管着,恐的有人糟蹋”。若论王爷本不愿意五官出京,又见他卖去?多少房子,明知这一去不晓得何年方可回来?因五官性急,若拦他不去,他必不敢拗强,定然要急出病来。岂不把平日爱他的一番情意,白白扫掉了。只有再三叨嘱,“早早回京。一路宜小心为是,不可使我记挂”。五官见王爷应许,好生欢喜,忙去将应用行装收拾。所有不用的对象,以及负重的东西,全数寄存东府,好待王爷相信他必来之意。又贴身带了两名用人,雇下骡车向兖州进发,先奔汉槎任所。下文自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