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惊讶之际,忽殿后一老妪策杖走出,满脸怒容似嗔那男女私相顾盼。恨笃笃举起手中拄拐,狠命打下,吓得那男女慌忙伏地哀乞。见殿后又出来一僧二道,止住老妪。道士袖内取出一本簿子,展开与老妪细看,老妪方颜色渐霁,复恨恨的望了那女子几眼,即麾僧道领了男女出殿。道士引着男子向左,僧人引着女子向右。那男女犹自一步一回头的,彼此恋恋不舍。行未数步,那道士用手一招,半天飞下一朵彩云,托着男子升空冉冉而去。僧人将那女子领至空阔所在,取出一幅白绫,光芒四射,上写着三句二十六字,字有胡桃大小,看得清清白白。是:
唵,牟尼摩贺牟那曳莎贺;
唵,逸谛律呢娑不诃;
唵,侣呢律呢娑缚诃。
那女子点首若作领会之状。僧人即用手一指,见平地变了一片汪洋大海。将女子推入海中,随波而没。
慧珠很吃了一惊,再看时忽镜内烟云四起,障满天地,半晌始灭,依然空空洞洞,朗无一物。慧珠执着宝鉴,犹呆呆的观看,若明若昧,正出神思索。那道人将拂尘倒执,用木柄在意珠背后使劲一击道:“还不悟来,等待何时?”慧珠失声“哎哟”,惊出一身冷汗,急开眼看时,残灯闪烁,墙外更锣业已三敲。隐约耳畔犹觉有声道;“汝要紧记那三句真言,从此坚心持诵,自有超脱出凡之日。”
慧珠翻身坐起,见自己仍睡在牀上,方知适才是一场恶梦。再细想梦中所历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了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数遍,紧记在心,觉宿疾顿失,以前那些情痴愁怨一齐扫尽。起身下牀,将桌上的灯剔亮,方唤外间众婢送茶进来。使婢闻慧珠叫唤;众人忙忙走入,见慧珠坐在椅上,惊问道:“姑娘觉得怎么了?就是要茶也不该起来,仔细窗棂口风吹了身子,姑娘还是睡下罢。”慧珠摇头道:“不妨,我此刻颇为清爽,睡得不耐烦了。你们可先取杯茶来我吃,再到厨房内看有什么东西,不问冷暖拿些进来,我心内很觉饿得慌。”使婢应着出外,一面去取热茶,一面到前进去告诉王氏。
王氏还投有睡,独自坐在灯前,愁烦慧珠的病如何医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须遂了他的心愿,方可无碍。“只可恨祝老头儿百般扭难,害得我女儿如此。若慧丫头有点好歹,我拚着一条老命,去与祝老头儿大闹一场,横竖我都是一死。又恨陈小儒十分没用,堂堂一位总督大人,这点小事都办不通头,他还做什么官,管什么百姓?羞也该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应着我,并不去与祝老说项,他果真存此心肠,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儿,只恐天也不容,有报应的”。忽见使婢推门进来说:“姑娘病好了,现在坐在外面,饿的吵着要东西吃呢!我们不敢做主,诸奶奶示下,可给他吃不绐他吃?”
王氏听了又惊又喜,急忙抬身同着使婢来至后进,果见慧珠精神抖擞,坐在桌畔,急着骂去的使婢,“怎生去了半会,述不拿东西来我吃,再迟我可是饿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内道:“儿呀!你的病虽然好了,仍宜赡养,不可过于劳动有伤身体,却不是当耍的。你果真饿了,我去叫他们熬点稀饭来你吃。好儿子,你还去睡着罢。”说话间,二娘与小怜也闻信走来询问。慧珠起身笑吟吟道:“母亲只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没得了,不然自己岂不知保养,我腹内惟觉饿得慌。”又让二娘、小怜入座。
二娘细看慧珠脸上有红有白,全无半分病容,说话的声音都与好人一般,心内也着实诧异,道:“此时半夜三更,那里有现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莲米粥,可取来与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碍的。”王氏点头称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内,取了一大碗莲米粥来。慧珠一口气吃下,仍然不够,又添了半碗。王氏见慧珠吃得香喷,当真是没有病了,暗暗不住谢天谢地。慧珠吃毕,又要水漱口净手。王氏恐他病后劳乏,再三哄着慧珠睡下,又谆嘱了几声保重。慧珠道:“倒有劳二奶奶与爱卿妹妹了,容我明日亲来道谢。”小怜笑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姐姐好生安歇罢,我们明早再来看你。”三人出外,小怜即辞别回房。
二娘道:“你家慧丫头的这场病,来的奇怪,去的却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这几日内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连声应是,转身即悄悄的吩咐众婢轮流伺候,不可疏懈。“你们辛苦些罢,我自理会得,断不白劳了你们”。又跟着脚步站在慧珠窗外细听,鼻息微微,知已睡稳,毫无半点动静,方与二娘各自回房。可怜王氏被二娘这句话说出心事来,反添了一段愁烦。眼睁睁望着天明,即起身叫人请平日代慧珠看病的医生,来诊了脉;果然没病,觉得脉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虚弱。王氏始放下心来。
隔了数日,慧珠身体如旧。这日晚间,请了王氏过来道:“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我有件心事要与母亲商量,务望允了女儿。”王氏道:“你这句话奇得很,平时凡你所说,我无有不从。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说出来我听。”慧珠道:“女儿病中,蒙仙人指点前后因果现已了然,万不能明知故昧,自贻伊戚。不是女儿说句老面皮的话,情愿终身不嫁,侍奉母亲。今生业已堕劫,正好修为来世了。若再贪恋不醒,定获天谴。母亲若不相信,以为我造作诳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时即愈?不瞒母亲说,当夜女儿梦见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从头至尾告诉了王氏一遍,又道:“女儿从此收拾出一间净室,终日讽念梦授真言,母亲如不准女儿所请,我惟有一死。还望母亲可怜女儿前生孽重,让我减心诚意的修持,也是母亲疼惜女儿的处在。改日母亲可请了伯青来,我当面与他说,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痴迷情性。小儒那边母亲也要去说声,请他不必为我从中联络,蒙他一番美意,只好再报罢。”
王氏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你说的什么,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说出这些疯话来。何况梦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无故生了出家念头,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儿子,做娘的这几日见你病已全好,才算减去二分愁烦,你又何苦怄我!你少年人趁早没说这些话,不相宜的。好儿子,你切勿尽性呆想,我去请你小怜妹妹来,与你谈谈解闷儿罢。至于那祝老头儿虽说执定不允,做娘的情愿与他拚却老命,都要逼着他上我这路,好遂你的心愿。你耐着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听了,脸一沉道:“母亲还当着女儿因听得背后言语,故意说这些别气的话么?不知女儿实授了仙人指示,得了解脱冤孽的真言,发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儿身子虽活着,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说的这一番话,如有半句更改,天诛地灭,永远不得翻身。况我虽说修行并不落发,外人也不晓得的。你是我亲生老母,尚不知女儿的心,不能相信,还叫女儿和谁说去呢!”说着,哭了起来。
王氏分外没了主意,连忙道:“好儿子,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你切不要着急。你说了半日话,也该乏了,躺下歇歇罢。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去去再来,你亦当自家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着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与二娘,小怜商酌,“如今闹出这一段事情来,却怎生是好?”二娘摇首道:“你家这位大姑娘,也算会闹的。病好了不几日,又想起出家来。我前日说过,怕的其中另有变故,果然应了我的话。我想你若一定阻挡、他,必至又有意外支节,不如将机就机即依着他去干,不过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转念的。当真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修行?不过一时气忿。况他又与祝少爷那样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舍得修行了么?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连我们这般大年纪,尚不敢说修行的话。你此时趁火闹热的劝他,必然越劝越认真的,话说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只管答应他,听他怎么样,待他过这几日,心意稍悔,那时三言五句的一劝,即拢岸了。”
小怜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着,畹姐姐为人倒是执一不二的,只恐说到这里,即要做到这里。这个人多分跳出迷关,看破世情了,但愿他有日改悔罢。”王氏听说,想了半会,只得照着二娘依样葫芦的办去,过了他冲头性子,再设别法。遂叹口气道:“都是我这老苦命不好,一生只养了两个宝货。小的而今有了着实去处,譬如一只鸟乳毛燥了再不飞回来的。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强,动不动气了哭了,闹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么性格。自从结识了祝少爷,他一心一意只知有姓祝的。离了一年半载,闹的天翻地覆,寻死觅活。即至见了面,也不过淡淡的那个样儿。我实在不懂,前日听得祝家不允亲事,急的昏晕过去,令人吓煞。忽然半夜即没有事了,又说什么做了一梦,梦见仙人指示他的,现在定要修行。可不是一年之内,要闹出几十种花样来。倒是我死了干净,随他怎生闹法,那怕就闹到外国里去,我也不看见。俗说:眼不见心不烦。”三人谈谈说说,天色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