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氏等人,在外间听得伯青在房内忽然大哭起来,急忙一齐走入,询问何故?又见慧珠坐在桌畔,闭目涌经,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伯青见他们来问,止住悲声,将方才慧珠若何绝决回答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不禁又哭了。众人多咂嘴摇头,暗恨慧珠太觉薄情。
王氏分外生气,一面劝住伯青勿哭,叫使婢们舀了水来,服侍伯青洗面;一面走近桌前,两只手投着腰,对着慧珠“嗐”了一声道:“姑娘,你也太闹得离奇了。祝少爷巴巴的来看你,他亦是病后,你也该宛转些告诉他,怎么就回得如此绝决,不怕寒了人家的心?”慧珠睁开二目,瞅了王氏一眼,冷笑了声道:“依你老人家怎样说法?横竖我久经拿定主意,迟早都要告诉他的。他是个明白人,断不怪我。若他真个胡涂,以我为谬,我亦不能强他相信,只好各人修为各人。我不能因他所累,使我永堕尘劫,却不值得。”说罢,走入里间去了。
王氏又不好十分数说他,只有跺足恨恨不绝。二娘早把伯青请到小怜这一进来。王氏也只得随出,向伯青道:“少爷亦不犯着气苦,大约我家这个宝货也无福消受。少爷待他那一番好处,我们是尽知的。只有慧丫头负了少爷,你老人家是不亏负他的。今日请了你来怄气,反叫我们过意不去。不是我说句不近人情的话,这几天闹得我冷了一半心了,只有随他去罢。你少爷如此门第家财,还怕寻不出比他高十倍的人来么7定见是他没福。”
小怜道:“不是这种说法。现在畹姐姐性子头上,越说越不得拢。好在伯青与他两心相契已久,知道他是这般古执性格,断不会记憎他的。爽性冷他三五个月,当真畹姐姐能甘心受此淡泊么?如稍有悔意,那时只要我等大家譬解他一番,自然没事。刻下犯不着天天去揉搓他,他亦是病后,倒怕闹出别的故事来,那就不妙了。”二娘点首道:“赵姑娘的话一点不错,你们就这么走罢。祝少爷宽洪大量的人,定然不怪他的。你倒不可过于同他怄气,慧丫头本来有些古怪,真个闹出别样事来,却怎么呢?”
伯青摇头道:“你们不要看错了我是怪他,我是自恨我多分有不到之处,畹秀故而寒心,立志修行,再不理我的了。然而我仔细思想,并未有丝毫过失,何以他忽然怄起气来,我才伤心的。况畹秀与我难得心地吻合,不愧知己,那料半途顿生支节,多应是我自取具咎。只望他说明白了,我也死而无怨,不至常打这闷葫芦儿。我方将自悔自恨不及,怎生你们反说我怪他?我真正没有这般心肠,不要被他听得,必致火上添油,更外难挽回了。”又向小怜道:“好爱卿姑娘,畹秀与你是极说得来的。千万托你背后细细问他,究竟为着什么原由,恨我到这地步?再诸你代我辩白辩白,我即感激不尽。此时他气得很,我也不敢见他去。”说着,又流下泪来。
小怜等人听伯青说得苦恼,又见他愁眉泪眼只怨恨自己,并没说慧珠半分薄情。众人也一齐落泪,都说慧珠此次行为,心肠太狠了些,若是遇着别人竟以势焰相压,翻过面皮,却怎么了呢?即如伯青恼了,不念前情与他大闹,旁人也难说伯青缺理。时上说得好,你既无情我方无义。还亏伯青本有涵养,是个好性儿。众人又再三宽慰伯青,劝他不必烦恼,且请回去,过些时自有着落。“好在你并不怪他,他气过了,定然要懊悔的”。小怜又道;“你只管放心,所有你的苦衷,我便中自当说到,看他如何回答?我再给你的实信。”伯青听了千称万谢,始闷恹恹的起身,别过众人,带了连儿上轿回去。
王氏等人送了伯青回来,悄悄的同至后进,见慧珠仍到外间坐着,手内击着木鱼,口内诵着经,怡然自得,好似没事人的一般。众人见了分外不解,竟猜不透慧珠是何居心。平日虽然寡于言语,却事事多情,绝不似今番无恩少义的行为。又不敢去惊动他,众人复又出来,互相计议。
王氏只落得急一阵恨一阵,自己骂自己一阵道:“我的命要苦到甚等地位,方算告止。满指望今生一辈子,靠着两个女儿养老送终。二女儿如今有了着落,王火人又待他甚好,是放得心的。我却不能全靠他一个,王大人虽没有不愿意,我也不肯折了下气。若慧丫头再好好的跟了祝少爷,可不是我两处分开来住着,又好看又有趣。偏生慧丫头这么一闹,眼见得姓祝的是不济事了。还有句私情话,我平空失去了一注财气。纵然慧丫头回心转念,嫁一万个人都不如祝少爷好说话。这不是我命苦咧!”
二娘亦点头叹息不已。小怜道:“聂奶奶,你倒不用愁伯青冷了心,若是畹姐姐回过念来,伯青再没有推却的。我只恐畹姐姐心念已坚,誓不改悔。不然他何以任凭我们劝说,都置若罔闻,再则伯青说的那一番话也着实可怜,我若是畹姐姐万不肯不理他的。可见畹姐姐的心是丝毫不能挽回了,惟有尽人力的劝罢。”
不提小怜等人私议。且说伯青回至府内,喀声丧气,倒在牀上一人哭泣。竞想不透何处得罪了慧珠,他才如此绝决。他向来最恶佛教,每说好好的一个人,偏信那些和尚、女尼不经之谈,惑于佛老之说蔑弃伦常,为智者所不取。今日忽然他信起佛来,前后如何大相背谬,其中必有原故。素馨小姐见伯青如此,大为诧异,走近牀前,笑问道:“我闻得你早间还愿去的,又有什么不如意事,独自一个儿睡在这里怄气?”
伯青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心事,也不必瞒你。”遂将慧珠与他别气发恨修行的话说了一遍。素馨听了笑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为的这些不要紧的,快别要如此,惹人笑话。若再叫老爷知道,又要说你钟情娼妓,不顾父母授我的身体了。我虽没有见过慧珠,闻得他人品又好,学问又好,是你生平第一个知己。他如今看破世情立志修行,不理你了,你所以才辜负的。慧珠既是个聪明女子,心地必另有见识,断不是那些随波逐流的人,惑于世间,一时胡涂,妄冀好处的。只怕是你粗心,未能领略他的意思。即如他是个俗人,信于佛教不同你亲近;你不是俗入咧,亦可付之度外,不犯着为他自家气恼。譬如一种姣艳异常的花,人人所爱,偏为你独得,分外喜欢;不料浇灌失时,花将就萎,心中自然惋惜,又不忍见他枯死,莫若移栽地下,或送到深山大谷之内。其花得了地气,受了风露,渐淅滋长起来;那时方明白其花因屈曲在盆内,是以枯萎,如今散荡了,非独不萎,反比从前在盆内更外姣艳动人。当此之际,还是随他在地下,还是仍移到盆子里去呢?果真再移向盆内,必至复萎;与其使花复萎,何妨割舍些留他在地下去,大可公诸同好,又可不时赏玩,较之枯死盆内是胜一层。今日慧珠既死心踏地的修行,你即勉强他,必至如花一般屈曲而死。二则老爷正恼你留恋青楼,若一定违逆亲命更非人子的道理。不如两全其美,既不有伤亲心,又遂了知己的志向。只当他是你的人,另自起居的,你也可时去走走。你平日心地旷达不凡,遇事都可作退步想,何以今日倒掂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