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总督、将军、织造等人,已辞别出舱,抚台直送至船头,候各官上轿。五官见从龙还是在京的模样,却发福了好些。
随后一起一起的大小文武官员,递名谒见,或会或辞,整整忙乱到下昼时分,岸上的人方渐渐稀少。
五官即叫跟的人持帖去禀报,说“一定要面见的,尚有话说”。跟的人走至船边,满面堆笑向着船头众人欠身道:“烦那位爷通报一声,我们是京里下来的,与云人人是旧交。要面见说话的,并有名帖在此。”众巡捕官接过名帖,看了一看,念道:“柳五官。”微笑道:“究竟名字呢,还是派行?不清不楚的。”半晌方说伺候着,转身下舱。好半日,匆匆出来道:“柳五爷家人在那里?”跟的人忙上前答应,那巡捕道:“我们大人吩咐就请便衣进舱会话。”跟的人忙来告诉五官。五官起身整顿衣帽,大摇大摆的上了船头。众随员因主人优待他,也不知来的何等人物,不敢轻视,二溜儿站起。五官对众人欠了身,即跨步入舱,早见从龙接至舱口,大笑道:“老五,久违了。”五官忙上前请安,从龙一把扯住,同进中舱见礼入座。从龙道:“你几时出京的,想必在子骞、楚卿他们那边也耽搁了好些时?我适才问及伯青,方知他送子骞夫人到山东去。你可来的不巧,遥想你来他去,路上都该见着。、此时你意欲在南京等候伯青,还是预备到我那里去?”五官道:“说也奇怪,我由子骞处下来,并没有见着伯青。到了楚卿任上,才晓得伯青往山东去。我是沿路游览古迹,多分错过了。况路上往来轿车不知多少,那能恰恰会见。因楚卿叫我送信到总督衙门里,意在南京小住两日,逛逛各处胜景,即往苏州来会你。伯青大约明春方回,我在南京无一人认识,住着也没有意思,不如到你那里耽搁几时,还想到者香任所去。我既然出京,你们各处都要走走。待至明春回转南京,伯青亦都应回来,岂非见个正着。再则楚卿说总督陈大人,亦是你们至好朋友,待人甚好。楚卿叫我去谒见他,即可住在他衙门里。他晓得你与我们往来,断不轻待你的。我亦久闻陈小儒之名,所以才泊了船,即欲进城去见陈大人。一则投递楚卿的信,二则陈大人如果殷殷留我,即在他衙门住下,过些时再到你苏州来。因此行止未定,放行李都不留发上岸去。恰好闻得你到了南京,赶着过来请安。明日去送楚卿的信,也不迟。”
从龙笑道:“若说陈小儒为人,是极好的。你明日见着,自然知道。伯青府内现住着你同道中人,叫金梅仙。前次伯青也曾对你说过,明天我去邀了他来,与你会会。恰好待你接风,请他作陪。你要在南京耽搁,大可住在梅仙家里,较之总督衙门里起居便当得多呢!”五官道:“我也想去会那金梅仙,又不好冒昧。难得你邀了他来,若说待我接风,是不敢当的。”
从龙又问:“在子骞、楚卿两处盘桓了几时?”五官道:“子骞那边倒住了半月有余,楚卿任上只住了两日,就向南京来了。”从龙诧异道:“子骞与人本来淡淡的,况山东省内又无甚游玩之处,你不过住个一月半月,即要动身。何以楚卿那里,你只住了两日,难不成楚卿也不铂么?真令我不解。”五官闻说,眼圈儿一红,长叹道:“说起来我此次出京,几乎在淮缄断送了性命。自今言之,犹觉惭愧。”把在淮城遇见田文海的事,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又道:“山阳县鲁鹏怎生借公报仇,苟非楚卿替我出气,我也不得今日见着你们了。”说到此处,不禁伤心起来。
从龙听了,大怒道:“岂有此理!鲁鹏可不是胡闹么!你千万不要介意,我都代你泄这一场恶气。可笑楚卿也甚胡涂,这样屈员,早该详参上来,还怕得罪他老子么?楚卿太没有胆量,我明日入城与小儒会议,定行参奏鲁鹏,再将田文海那厮访办。他们以后才不敢妄为呢!”五官起身谢了从龙,时已近暮,即辞别回船。从龙又谆嘱“明日不可入城,我已预备下酒席,定去邀了梅仙来会你”。五宫答应,从龙送到舱口,见五官上了岸,方转身进去。
次早,入城回拜各官,到了小儒处,说起柳五官的来意,又受了鲁鹏糟蹋,“我实在不服,特来与你商议。这样徇私枉法的官,大可参力”。小儒笑道:“不用你费心,我有件东西正欲与你看。”即叫人取了淮安府的详文来,递与从龙。上面详的是“山阳县苛收秋征漕米一事,刻据各绅耆联名具禀卑府衙门,卑府当饬妥员查访,苛收属实,为此详参前来”,云云。后又附了一封私函,是寄与柳五官的,说田文海已死,据闻是被刘蕴责他负心,活捉去的。从龙看毕,笑道:“既然楚卿详参上来,理宜参办。我与你联衔具奏就是了。这一封信我带去与五官看罢。”又坐了半会,辞别小儒回船。
梅仙早在船小等候,从龙即命又去请五官过来,与梅仙见了礼,各道企幕之意。更换便服,即在舱内二宾一主分开坐下,刀:怀畅饮。梅仙与五官谈说得甚为相契,梅仙定要请五官到他家里去住。原来梅仙已娶了巴家女儿过门。本是招赘在巴家的,因梅仙不惯住在乡间,又嫌照应不着祝府的事,遂在城内鼓楼前寻下一所房屋,接了家眷上来。又与他舅兄商量,请了巴太太一同住着,帮理家务。赁的这房子宽大,空屋甚多,所以定请五官去住。五官见他谆谆相请,遂应允了“明日搬进城来,打扰尊府”。
从龙即告诉五官,冯楚卿详参鲁鹏的话,又取出二郎来信,与五官看。五官以手加额道:“你两人一般也有今日。在淮城处置我的威风,而今安在?”梅仙接过来信看毕,笑道:“刘蕴生前疯颠,死后倒还明白。刘蕴纵然恶贯满盈,却待田文海不错。是以独责他负心,迫他性命。总之为人恩怨都要分明,那怕天下不容的恶人,他能待我有恩,我即目为好人,许为知己,只不为他恶习沾染就罢了。不见汉董卓一月三迁蔡邕,后来董卓伏诛,蔡邕往哭其尸,以致得罪,受刖足之刑。他亦明知身不免罪,只求为知己者死,我尽我心而已。”五官点首称是道:“我尚不知田文海有这一段负心之处,真死犹觉晚。”
从龙在烛光下见梅仙、五官两人各具一种丰韵,梅仙举止安舒,风神潇洒,五官眉目姣好,言笑如痴。从龙左顾右盼大为欢畅,命换大杯来吃。那伺候席面的家丁,与众巡捕官说笑道:“谁知我们大人,亦是好此道的。起先我们不知是什么旧交,如此优待。原来是两个小么儿,一个在这里祝乡宦家居住,一个甫从京里下来。我们大人也算会寻乐的,明说请他两人吃酒,却暗暗是带了两个相公来陪酒的。你看我们大人,比往日加倍高兴。此刻又叫换上大杯,多分今晚是要醉的。也难怪他做过京官的,都有这个毛病。再这两个小么儿却也长的俊俏,连我们都有些垂涎。”内中有几个惯会巴结的,格外在梅仙、五官面前周旋,讨主人个欢喜;又想他们向主人说句好话儿。
少停,岸上已打三更,席终散坐,从龙已很有几分醉意。梅仙恐城门下锁,便与从龙道谢作辞,回身又切嘱五官,“明日一定搬进城去”。五官道:“明早我要送楚卿的信到总督衙门去,回来顺路到尊府拜谒,断不失约。”亦起辞回船。从龙又约定五官,下月到我苏州来逛逛。直送他两人出舱,见上了岸分路散去,方进舱安睡。次日尸早开行,又往各处阅兵去了。
且说五官早间起身,开发了船户,命跟的人押了行李一同入城。先问到梅仙家内,将各物寄顿,随即向总督衙门里来。正值小儒拜客方回,号房取了信与名帖上去回明。小儒看了信,即命请见。五官入内见小儒立着等候,忙抢步上来请安。小儒答了半礼,让五官坐下。细看五官果然生得姣楚可人,不愧楚卿来信极口称赞。我想伯青竟是天下第一流多情种子,偏生到处招惹着这些人同他往来,又一个赛似一个,真各人生成的艳福。便含笑问了问京中近日光景,及路上行了几日,现拟住居何处?五官一一回答,又说到梅仙留他的话。小儒道:“小臞的为人很好,你们定见是合式的。暇时不妨常进来走走,梅仙三五日即来一次的。”五官应了,即作辞出来,回至梅仙家内。
梅仙早叫人打扫了三间净室,代五官将行装等物铺设,停当;五官又请见了梅仙的妻子巴氏与巴太太。到了外间,梅仙已摆下酒席款待,宾主对饮,甚为欢畅。谈谈说说,两人竟相见恨晚。梅仙道:“我们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断非无因。我意欲仰攀结个异姓兄弟,不知尊意何如?未免我过于唐突,尚祈原谅。”五官道:“小弟早有此意,只觉冒昧不好出口。若蒙不弃,愿订金兰之好。”梅仙见五官一口应允,并不推却,喜悦非常。即命设了香案,两人对天立誓,结拜兄弟。梅仙比五官长一岁,梅仙为兄,五官为弟。五官又入内请巴氏出堂,以盟嫂之礼相见,出来重复入席。此时是你兄我弟称呼起来,觉得更外亲热。痛饮至四鼓,大醉方已。
自此五官安心住在梅仙家内,常时间了梅仙至城内城外各处游览胜迹,或到小儒衙署内盘桓。这日饭罢,梅仙约五官往随园里赏梅花,据说今冬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回来又信步到秦淮河边闲逛,走至桃叶渡口,适从聂家门首经过。梅仙笑着指向五官道:“这一带红篱笆门内,即是我平日所说的那聂慧珠家了。我们可进去歇歇脚儿。”未知五官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