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
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
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
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51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刘翁道:
“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
“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
“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
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贴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二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嫌。”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嫌,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52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
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
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中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余,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
《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