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上,我们可以说:
一、西洋重系统的哲学,而中国无之。系统的哲学就是所谓Systematic
philosphy,就是把一条理论,贯串一切,自己成立一理论的大系统,如康德、黑格尔等。在西洋人看来,你没有系统的哲学,就不足当“哲学”二字的名称。系统的哲学,是一种推论的结构,有前题,有证实,有结论的踪迹可寻,如七宝楼台,有轮廓,有基石,有顶层,琳琅满目。中国的哲言,字字珠玑,如夜明宝珠,单独一个,足以炫耀万世。又如半夜流星,忽隐忽现,不知来源,不测去向。爱墨生(Emerson)是美国有名的论文家,所说的都是精深的议论,很近中国式。就有人批评他不足称为哲学家,因为他有雕金削玉的名言,却找不到系统的线索。正要听他阐发论据时,他已经谈到别的题目去,也只让读者自己体会去罢。中国思想,如墨子,如王夫之,有精细详切的推论的极少。
二、中国人不重形而上学,因为与身体力行无关。老庄有形而上学,但是言简意赅,还是令人自己揣摩。子贡问“死者有知乎?”孔子很幽默答道“等你死后,就知道了”(见《孔子家语》)。一句话把死的问题排开。董仲舒讲阴阳,有天人合一之论,是有形而上学色彩的。后来宋朝周濂溪、张横渠诸人,都有相当清楚的宇宙论,但这些都是受佛学的影响。佛学在中国,能为学人所看重,因为他有这一套形而上学的辩论,是古代中国哲学所无的。世界思想三大系统,一是孔孟思想,二是佛教,三是希腊及西洋思想,而实际上佛学的推论,还是近于亚利安族(Aryan)思想方式,近于西洋,而不能归入东方思想的系统。后来宋儒输入佛家的血脉,成为理学,谈心说性,而根本谈不到佛家的知识论(所谓“意识”),硬把格物致知套上。实际上,程朱等之形而上学,还是谈不过释迦,没有什么出色。
三、中国人不注重逻辑,尤不喜爱抽象的术语。佛家因明之学,不受中国人欢迎。别墨好辩,也是自生自灭。庄生评惠施“其道舛驳”,公孙龙“能胜人之口,不能胜人之心”,庄生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就是看不起争辩的词汇。现今西洋学术文字,最明显的就是专门抽象名词之多。专门术语就是逻辑的工具。古人之道常隐于荣华,今日之常隐于专门术语。见道不笃,则荣华术语日多。中国人留学学心理学、社会学,那里是学社会学,常只是学社会学的专门术语而已。凡能深入浅出的人,都不肯靠这些专门术语为学问的华冕。以上所举三点,是西洋思想之长处,也就是他们的短处。系统的哲学,主见太深。形而上学易入空虚。抽象的名词理论,易脱现实,失了刚健的现实感。
总而言之,中国重实践,西方重推理。中国重近情,西人重逻辑。中国哲学重立身安命,西人重客观的了解与剖析。西人重分析,中国重直感。西洋人重求知,求客观的真理。中国人重求道,求可行之道。这些都是基于思想法之不同。
(二)直觉与逻辑
这思想法之不同,简单的讲,可以说是直觉与逻辑,体悟与推理之不同。逻辑是分析的,割裂的,抽象的;直觉是综合的,统观全局的,象征的,具体的。逻辑是推论的,直觉是妙悟的,体会出来的。西洋逻辑是思想的利器,在自然科学,声光化电的造诣,有惊人的成绩。格物致知,没有逻辑不成。宋人讲格物致知,其实是全盘失败的。宋人讲格物,摸不到门径,结果不得其门而入。王阳明拿凳子坐看园中竹子,想格出竹子之理,格了九天便病下来。结果退下来,说“反求本性,便是格物”,实在是很勉强的说法。朱子虽言“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原则上很好,略如西方笛卡儿所说。实际上逻辑辩证法还没有建立,如亚里斯多德之Organon及佛兰瑟·培根的Novum
Organon树立科学的辩证及试验的方法。朱子所谓“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不过是推类至尽的意思,但不同类而要推知其理,就犯上逻辑上的大毛病。程伊川谓“万物皆备于我”,就是犯这毛病。所以宋人格物是失败的,也是中国科学不能条畅发展的原因。
但是逻辑这种利器,也是危险的。行之于自然科学可谓无孔不入,无往不利;用之于人类社会安身立命之道,就是“行不得也么哥”。凡人伦大端,天地之和,四时之美,男女之爱,父子之情,家庭之乐,都无从以逻辑推知,以论辩证实。温莎尔伯爵夫人最近一本书,叙述她和退位的英国皇帝的恋爱,书名叫Love
hasit'sreasons.语出巴斯葛的名言,“爱情有他的理由,非理智所能知道的”。这是双关语“Lovehasit'sreasonsof
whichreasonknows
nothing”,不仅此也,凡人生哲学的大问题,若上帝、永生、善恶、审美、道德、历史意义,都无法用科学解决。上帝不是一个公程式,永生并非一个三段法,善恶美丑都无法衡量,无法化验。无法化验则无法证实,无法证实则无从肯定或否认。所以伦理系统,建立不起来。今日的社会学家,因为要科学,要客观,闭口不言善恶。今日的哲学家,闭口不言伦理,今日的存在论家,闭口不言人生意义,甚且否定人生意义。今日之大思想家闭口不言上帝。凡逻辑无法处置的问题,都摈诸门外,绝口不谈,一谈就不科学。这是今日西方学术的现象。
所谓直觉,常为人所误会。直觉并非凭空武断,乃其精微危一处,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直觉不是没有条理,是不为片面分析的条理所蔽,而能统观全局,独下论断。秘书每长于议论,部长却应有明决之才。此乃直觉与逻辑之辨。女人向称有六感,乃近于部长之才。女人常知某人是真朋友,某人不可交,谓之第六感,而理由说不出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是没有根据,而是所根据难以分析,在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之间耳。我们常言某人相貌似广东人或江浙人。这是根据以前的复杂的印象,却难作“广东脸”或“江浙脸”的定义。这样讲,直觉仍是根据经验而来。古者贤君,每有知人之明,先觉之见,就是根据这种经验,而为论断。其间貌合神离,或口蜜腹剑之徒,毫厘之差,精微处惟凭孟子所谓眸子而鉴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