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流的。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读通行杂志文进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你们几位朋友来信,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知之者,而教育之失败常在此。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名帖怎样好也已失真,失真则神气不足,反不如平常张君李君一通手札来得活现。
英文也是下流的。不教名家作品,只同她们念晚报上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MyDay,byEleanorRoo-sevelt,in
N.Y.World-Telegram)--下流的很,平凡的很。所谈无非早晨会什么客,下午到哪儿赴会,家常琐屑,天气晴雨,一点也没有高论,一点也没有妙语。例如今日叫她们背诵之句是“车站人站的那么多,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窗外探头”。这有什么文学价值?一点也没有。但是如此英文基础会念好的。我叫她们把这整句的意思,试用英文讲出来,讲不出来再看书,看后再试讲,讲到全句顺口为限。一点也没有分数,没有甲乙丙丁。余者出门,走路,看戏,也乱看乱学,文学乎?不文学也。她们所学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所取材之人生。不把读书时间与不读书时间分开,也是我的目的。宇宙就是一本大书,让她们去念。
作文题目也是下流的。没有救国论,“资本制裁”(此语曾见于商务所编小学公民读本),“自强不息”(上海某小学作文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范围绝对自由--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物,都可包入,都无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小学作文写出来何以都是假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么空费光阴,岂不可惜么?”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人写假小儿语来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里去。上段所引,即见于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士祷告时学讲西洋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命风流。
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疯,无从断定。世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贤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坦之教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省大学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
“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于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于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灵机。”这种学校对于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的快乐。
“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应世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功者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
“学堂的宗旨,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harmoniors
personality),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也应如此。”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
“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后之余剩也’(Educationisthatwhichremainsafterone
hasforgotteneverythinghelearnedinschool。)“(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
三、海外通信
亢德兄:接到《宇宙风》四十九、五十、五十一期,内容精彩出我意外,冯陈自传俱为佳作,冰莹通信亦是名篇。最近来函未具时日,谅十一月间所发。黎厂在甬,海戈回渝,伯訏在英,我居留美,大杰久不得音问,一年间国事人事变幻万千,弟启行来美,岂料及此哉!未知回国河山无恙否?尔时上海又非此时之上海,卜居何地且无把握。倘能飞入四川,亦且成个样子。然战能长期,便可乐观,终必最后胜利。惟兄等此后说话不大方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