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
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
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
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史记。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