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冲到了楼顶,他的勇气果然消散了。
他开口和太太说了一句很温和的话,而且和他在几分钟之前所想要解决的那件严重的事情毫无关系,他向太太说:
“晴天里洗衣裳,一会就干了。”
好像中国人的习惯,彼此一见了先说“天气哈哈哈”一样。马伯乐说完了,还很驯顺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来到晒台上就是为的和太太说这句闲话才来的。在前一分钟他满身的血气消散尽了,是一点也不差,照着他自己所预料的完全消散尽了。
这之后,又是好几天,马伯乐都是过着痛苦的生活,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手捶胸的,他撕着自己的头发,他瞪着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两盏小灯似的。
但是这都是当太太不在屋里的时候,他才这么做,因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其实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过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过瘾。因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当他受到了压迫,使他受不住的时候,他就瞪着眼睛自己出气。一直等到他自己认为把气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样才算气出完了呢?这个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过,大概是那样了,总算把气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觉是那样。
所以马伯乐每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勇敢起来了。平常他绝对不敢说的,在他气头上,他就说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气头上,他就绝对地敢做。
可是每当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话一说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来。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这样的。太太一说他几句,他就来了脾气了,他理直气壮地用了很会刺伤人的话,使人一听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话,好像咒骂着似的对着太太说了出去。果然太太一听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声地哭起,或是大声地和他吵起。一到这种时候,马伯乐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办呢?
他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如果是在气头上,不但对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对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时候他竟伸出手来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响。使别人一听了就知道马伯乐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着玩的。
现在马伯乐是在旅馆里,同时又正是他在气头上。为什么这次他只瞪眼睛而没有打嘴巴呢?这是因为旅馆的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打嘴巴,不也是白打吗?不也是没有人看见吗?所以现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很厉害,他咬矛切齿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发亮。仿佛什么他讨厌的东西,让他这一瞪就会瞪瘫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会瞪坏的吗?何况同时又可以出气的呢!所以马伯乐一直地继续着,继续了两个多钟头。
两三个钟头之后,太太带着孩子们从街上回来了,在过道上闹嚷嚷地由远而近。等走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门前,是约瑟一脚把门踢开,踢得门上的玻璃哗哗啦啦地,抖抖擞擞地响着。
约瑟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后边就跟着大卫、雅格和他们的妈妈。
喧闹立刻就震满了房间。太太不住他讲着街上她所见的那些逃难的,讨饭的,受伤的。她说,伤兵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载呵!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子也有。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