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闻侯景以河阳败绩,只马归命。陛下不悔前祸,复敕容纳。臣闻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也。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终诛董而为贼;牢之反王恭以归晋,还背晋以构妖。何者?狼子野心,终无驯狎之性,养虎畜狼,必见机噬之祸。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欢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欢坟士未干,即还反噬,逆力不逮,乃复逃死关西。宇文不容,故复投身于此。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细流,正欲比属国降胡,以讨匈奴,冀获一战之效耳。今既亡师失地,直是境上匹夫,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臣窃不取也。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岁暮之效,臣窃惟侯景必非岁暮之臣,弃卿国如脱屧,背君亲如遗芥,岂知远慕圣德,为江淮之纯臣乎?事迹显然,无可致惑。
臣朽老疾寝,不应干预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卫鱼临亡,亦有尸谏之阻。臣虽忝为宗室遗老,敢忘刘向之忠,谨冒死以闻。
帝览表,叹息其忠。朱异忌之,竟不能用。
却说东魏既得悬瓠、项城,悉复旧境,而欲使侯景不安,数以书来求申前好,帝未之许。时贞阳候渊明被虏在魏,澄以好言谓之曰:“先王与梁主,和好十有余年,闻彼礼佛,祝及魏主,并祝先王,此乃梁主美意。不谓一朝失信,致此纷扰。知非梁主本心,当是侯景扇动耳。卿宜密致此意,若梁主不忘旧好,吾亦不敢违先王之意,将诸人并即遣归。侯景家属,亦当同遣。”渊明从之,乃遣其私人夏侯僧辨驰往江南,奉启于帝,称“勃海王宽厚长者,若更通好,当听渊明还国。”帝得启流涕,集朝臣议之。朱异进曰:“静寇息民,和实为便。彼既愿修前好,陛下不可不许。”傅歧曰:“不然。高澄师徒克捷,国势方强。何事须和?必是设间。故命贞阳遣使,欲令候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图祸乱。若许通好,正堕其计中。”群臣闻歧言,皆曰:“事城有之,不可不虑。”朱异独主宜和,谓东魏必无坏意。帝亦厌用兵,乃从异言,赐渊明书曰:“知高大将军礼汝不薄,省启足以慰怀,当别遣行人,重敦聆睦。”
僧辩得诏,星夜还北。一日过寿阳,被景窃访知之,留住摄问,僧辩具以实告。景大恐,乃使王伟作启,陈于帝曰:
高氏心怀鸩毒,怨盈北土,欢身殒越,子澄嗣恶,讨灭待时。所以昧此一胜者,盖天荡澄心,以盈凶毒耳。澄苟腹心无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岂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骑追其背,故甘辞奉币,取安大国。臣闻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何惜高澄一竖,以弃亿兆之心,使其假命强梁,以遗后世。非直愚臣扼腕,实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吴,楚邦立灭;陈平去项,刘氏用兴。
臣虽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诚知高澄忌贾在狄,恶会居秦,求盟请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万殒无辞。唯恐千载,有秽良史。愿纳臣言,则臣幸甚。
又致书于朱异,购金三百两,令阻和议。异受金而不通其启。
二月乙卯,复遣使东魏,吊献武高王之丧。景又启称:“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使臣何地自处?乞申后战,宣畅皇威。”上报之曰:“朕与卿大义已定,岂有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进退之宜,国有常制。卿但清净自居,无劳虑也。”景疑上意叵测,欲试虚实,乃遣人诈为高澄使者,自邺中至建康,以书呈帝,愿以渊明易景。帝将许之,傅歧曰:“侯景以穷归义,弃之不祥。且百战之余,宁肯束手受挚?”朱异笑道:“景奔败之将,执之一使之力耳,敢有他变!”帝从之,复书育贞阳旦至,侯景夕返。使者归寿阳,以书示景。景曰:“我知吴老公薄心肠,今固然矣。”顾王伟曰:“计将安出?”伟曰:“今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唯王图之。”于是反计乃决。又景初至寿阳,征求无已,朝廷未尝拒绝。以妻子被羁在北,请娶于王、谢。帝以王、谢门高非偶,可择朱、张已下配之。景恚曰:“会将吴儿女配奴。”又启求锦万匹,为军人作袍。朱异议以青布给之。又以台所给仗,多不能精,启请东治锻工,营造兵器,敕并给之。先是景反河南,请立元氏一人为主,以从人望。诏以舍人元贞为咸阳王,资以兵力,使还北主魏,会景败而止,元贞遂留景军。至是贞知景有异志,累启还朝。景谓曰:“河北事虽不果,江南何虑失之,哪不小忍!”贞惧,与韦黯逃归建康,具以事闻。帝闻贞言,亦绝不以景为意。盖朱异以景必不叛,唯忌之者众,故屡言其反,帝有先人之言故也。今且按下一边。
且说临贺王正德。本帝弟靖惠王子。少而粗险,不拘礼节。初帝未有嗣,养之为子。及帝践极,便希储贰。后立昭明太子,封正德为西丰侯,自此怨望,恒怀不轨,睥睨两宫,觊幸灾变。
普通六年,逃奔于魏。有司奏削封爵。七年,又自魏逃归,帝方敦亲亲之谊,以宽仁为度,不之罪也。复其封爵,仍除为信武将军,封临贺郡王。正德自是益骄,招聚亡命,阴养死士,储米积货,日为反计。特以孤掌难鸣,只得待时而动。
一日,门上报进,有故人徐思玉来见。正德见之,问曰:“卿从河南王在寿阳,何暇至此?”思玉曰:“因有密事相报,乞屏左右言之。”正德邀入密室,促膝与语。思玉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乱国,祸败之来,计日可待。大王属当储贰,今被废一黜,四海业业,孰不归心大王!河南有志匡扶,实心推戴,欲助大王一臂之力,使主梁祀,以副苍生之望。知臣与大王有旧,特遣臣到此,密布腹心。”因呈景书示之。书中亦不过推他为帝,兵至近郊,求为内应等话。正德大喜,谓思玉曰:“仆有心久矣。河南之意,暗与吾同,是天授我也。仆主其内,河南为其外,何忧不济?寄语河南,机事在速,今其时矣。”思玉遂与订约而去,归告侯景,景大喜。
时鄱阳王范,密启候景将反,不早翦扑,祸及生民。而帝以边事专委朱异,异以为必无此理,下诏报范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婴儿,仰人乳哺,以此事势,安能反乎?”范复请以合肥之众讨之,帝不许。异引范使至前,谓之曰:“汝王竟不许朝廷有一客耶?”自是范有启,异皆匿不以上。景又邀羊鸦仁同反,鸦仁执其使以闻,异曰:“景数百叛奴,何能为?”敕以使者付建康狱,俄解遣之。景由是益无所惮。又闻朝廷遣常侍徐陵聘于东魏,乃上言:“高澄狡猾,宁可全信。陛下纳其诡语,求与连和,臣虽不武,宁堪粉骨,投命仇门。乞江西一境,受巨控督,如其不许,即率甲骑临江,上向间越,非唯朝廷自耻,亦恐三公旰食。”帝使朱异宣语景曰:“譬如贪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联惟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由是中外皆知有变,而朝廷仍不提防。八月戊戌,景反于寿阳,以诛朱异为名,内外大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