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泰自弑少帝后,见人心不变,天位易取,大业将成,而嗣位尚虚,不可不先立定。正妃元氏生子觉,年尚十五。次妃姚氏生子毓,年最长。其妇大司马独孤信女。信居重任,为泰腹心。泰欲立觉为世子,恐信不悦,乃召诸公卿议之。众曰:“公所欲立,则竟立之,谁敢有违?”泰曰:“孤欲舍长立嫡,恐非大司马所乐。”左仆射李远曰:“臣闻立子以嫡不以长,古之道也。略阳公觉合为世子无疑,若以信为嫌,请先斩之。”泰笑曰:“何至于是。”信亦自陈曰:“立觉,信之愿也。岂可以毓为信婿而有嫌疑?”
及退,远谢信曰:“公莫怪,临大事不得不尔。”信亦谢曰:“今日赖公决此大事。”遂立觉为世子。是年,泰巡行北边,至平凉郡,有建武将军史宁率其子侄来迎。泰见之大喜,曰:“吾欲于平凉城东校猎,卿可率子弟以从。”
次日,猎于牵屯山。泰见众中有一小将,年尚幼而容貌出群,弓马娴熟,往来如飞,箭无虚发,召而问之,乃史宁之子史雄也。顾谓宁曰:“曾婚娶否?”
对曰:“未也。”泰曰:“为汝佳儿,岂不可为吾快婿?”时泰有幼女云安未嫁,因配之为室。军留平凉逾月,一夜,忽有大星坠于营前,光烛四野,人马皆惊。又中军帅旗无故自折,泰甚恶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自知必死,因念大权不可付于他姓。兄子宇文护常掌家政,可托以后事,乃于半途驰驿召之。护至泾州见泰,泰谓之曰:“吾诸子幼弱,外寇方强,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努力以成吾志。”护再拜受命,遂统大军进发。十月癸亥,泰卒于云阳,时年五十,泰性好质素,不尚虚饰,能驾驭英豪,得其力用。明达政事,人莫能欺。崇儒好古,凡所设施,皆依仿旧章。先是恭帝之立,泰请去年号,称元年,复姓拓跋氏。其九十九姓改为单姓者,皆复其旧。又请如古制,天子称王,宗室诸王皆降为公。故已,虽勋业隆重,只以安定公号终身也。及泰没,护抚柩还,至长安而后发丧。奉世子嗣位,为太师柱国、大冢宰,袭封安定郡公。镇同州。自天子以迄,大小臣僚、府中将士,皆素服举哀。
当是时,元辅新丧,举朝惶惶,中山公护虽受泰命,而名位素卑,未尝预政,不厌人望。在朝群公有共图执政之意,莫肯服从。护忧之,乃问计于大司寇于谨。谨曰:“仆早蒙先公非常之知,恩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谦让。”次日,群公会议。太傅赵贵对众曰:“丞相亡,谁主天下事?盖阴以自命也。”众莫发言。谨独曰:“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其亲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有何议焉?”辞色抗厉,听者皆为悚动。护曰:“此乃家事,护虽庸昧,何敢有辞?”谨素与泰等夷,护常拜之,至是谨起而言曰:“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遂下拜。群公迫于谨,亦下拜。
于是众议始定。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人心遂安。旋封世子觉为周公,为谋禅也。但未识后事若何,且听下文分解。
晋公护掌朝革命齐主洋乱性败常
话说宇文护当国,以周公觉幼弱,欲使早正大位,以定人心。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于长安之原;庚子,以魏恭帝诏禅位于周。使大宗伯赵贵持节奉册,济北公元迪奉皇帝玺绶,送至周公之府。恭帝出居别第。正月辛丑,周公即天子位。柴燎告天,朝百官于露门,追尊王考文公为文王,妣为文后,大赦。封恭帝为宋公,旋即弑之。以木德承魏水德。行夏之时,服色尚黑。以李弼为太师,赵贵为太傅,独孤信为太保;中山公护为大司马,都督内外诸军事,加封晋公。凡文武百官皆进爵有差。旋有御正中大夫崔猷建议以为圣人沿革,因时制宜。“今天子称王,不足以威天下。请遵秦、汉旧制,称皇帝,建年号。”从之。周王始称皇帝,追尊文王曰文皇帝,改元武成。今且按下不表。
且说齐主登极之后,神明转茂,留心政术,务存简靖,切于任使,人得尽力。又能以法驭下,或有违犯,虽勋戚不赦,内外莫不肃然。至于军国机策,独决怀抱。每临行阵,亲当矢石,所向有功,四夷钦服。西人亦畏其强,人呼之谓“英雄天子”。数年后,渐以功业自矜,嗜酒淫泆,肆行狂暴。太保高隆之,高祖义弟。帝少时常被轻侮,及受禅时,隆之又言不可,心常恨之。崔季舒怨隆之前劾其罪,配徙远方,乃谗于帝曰:“隆之每理一事,辄云非己莫能为,是令人上薄朝廷也。”帝积前怨,令武士箠之百余拳而卒。
清河王岳,帝从父弟。屡立战功,有威名,而性好豪侈,耽于声色。平秦王归彦自幼抚养于岳,岳待之甚薄,归彦怨之。及帝即位,归彦为领军大将军,大被宠遇。密构其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为永巷,僭拟宫禁。帝闻不平。
又帝纳娼妇薛氏于后宫,岳先通其姊,亦尝迎薛氏至第。一夜,帝游薛氏家,淫其姊。其姊恃爱,为父乞司徒之职。帝大怒,悬其体,锯而杀之。岳以帝杀无罪,有后言。帝益不平,遂让岳以奸,使归彦鸩岳。岳自诉无罪,归彦曰:“饮之,则害止一身;不饮,则祸及全家。”岳遂饮之而卒。薛嫔始大宠幸,久之,忽思其曾与岳通,无故斩其首,藏之于怀。集群臣于东山宴饮,劝酬始合,忽探出其首,投于席上。支解其尸,弄其髀骨为琵琶。一座大惊,帝方收取,对之流涕曰:“佳人难再得。”载尸以出,披发步哭而随之。
自是杯不离手,淫暴益甚。或身自歌舞,尽日通宵。或散发披肩,杂衣锦彩。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或乘牛驴橐驼,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刘桃枝负之而行,担胡鼓拍之。勋戚之家,朝夕临幸。游行市里,街坐巷宿。
或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于邺中构三台,即魏武所建旧址。更名铜爵曰金凤,金兽曰圣应,冰井曰崇光。方构时,木高二十七丈,两栋相距二百余尺。工匠危怯,皆系绳自防。帝登脊疾走,殊无怖畏。又复雅舞,折旋中节。旁人见者,莫不寒心。尝于道上问一妇人曰:“天子何如?”妇人曰:“颠颠痴痴,何成天子?”帝杀之。太后以帝饮酒无节,举杖击之,曰:“如此父,乃生如此儿。”帝曰:“即当嫁此老母。”
太后大怒,遂不言笑。帝欲太后笑,自匍匐伏于太后所坐牀下,太后坐,举牀坠太后于地,颇有所伤。既醒,愧悔欲死。使积柴炽火,欲入其中。太后惊惧,亲自持挽,强为之笑曰:“向汝醉耳,毋自残。”帝乃设地席,命平秦王归彦执杖,脱背就责,谓归彦曰:“杖不出血,当斩汝。”太后前自抱之,帝流涕苦请。乃笞脚五十,然后衣冠拜谢,悲不自胜。
因是戒酒一旬,又复如初,淫酗转剧。征国中淫妪娼妇,悉去衣裳,赤其下体,吩咐从官共视。又聚棘为马,纽草为索,逼令赤身乘骑,牵引来去,流血洒地,以为娱乐。一日,幸李后家,以鸣镝射后母崔氏,骂曰:“吾醉时尚不识太后,何况老婢!”马鞭乱击一百有余。虽以杨愔为宰相,使进厕筹,以马鞭鞭其背,流血浃袍。置之棺中,载以輀车,欲下钉者数四,久而释之。又尝持槊走马,以拟左丞相斛律金之胸者三,金神色不动,乃赐帛千段。一日,谓文襄后曰:“吾兄昔奸吾妇,我今须报。”乃淫于后。其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多与之乱;或以赐左右,使乱交于前,不从者斩。彭城王太妃者,即尔朱后也。本有绝世容,年长矣,美丽如故。帝至其宫,欲犯之,太妃辞以异日,盖惧害其子也。帝去,泣谓左右曰:“昔吾失节,已为终身之辱,今何可以再辱?但不死无以绝其心。前梦孝庄帝向我言,吾曾枉杀赵妃,不获善终,今果然矣。”遂缢而死。有遗言启太后,以其子彭城为托,故太后常保护之。又乐安王元昂妻李氏,即李后姊,入宫朝后。帝见其色美,逼而幸之,大肆淫乐,不令出宫,谓后曰:“吾欲纳尔姊为昭仪可乎?”
后以其有夫对。帝乃召昂至前,令伏于地,以鸣镝射之百余下,凝血将及一石,竟至于死。后惧,乞让位于姊,太后以为言乃止。
作大镬长锯、锉碓之属,陈之于庭。每醉,辄手自杀人以为戏乐。所杀者多令支解,或焚之于火,或投之于水。杨愔乃简应死之囚,置之仗内,谓之供御囚。帝欲杀人,辄执以应命。三月不杀,则宥之。参军裴让之上书极谏。帝谓愔曰:“此愚人,何敢如是?”对曰:“彼欲陛下杀之,以成名于后世耳。”帝曰:“小人哉,我且不杀,尔焉得名?”帝与左右饮,曰:“乐哉!”都督王纮曰:“有大乐,亦有大苦。”帝曰:“何苦?”对曰:“长夜之饮不止,一旦国亡身陨,所谓大苦。”帝怒其不逊,使燕子献反缚其手,长广王捉头,欲手刃之。纮呼曰:“杨遵彦、崔季舒逃难来归,位至仆射尚书。臣于世宗,冒危效命,反见屠戮,旷古未有此事!”帝投刃于地,曰:“王师罗不得杀。”乃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