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帝得天下,年龄已高,自践祚以来,勤劳万几,宵旰不息,精神渐减。四年二月乙未,帝不豫,三月庚甲,疾益甚,乃召司徒褚渊,左仆射王俭,授遗诏辅政。诏曰:
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借时来,遂隆大业。遘疾弥留,至于大渐。公等事太子如事吾,当令敦穆亲戚,委任贤才,崇尚节俭,宏宣简惠,则天下之理尽矣。死生有命,夫复何言!
壬戌,帝崩于临光殿,年五十六。于是群臣奉太子即位,是为武帝。称遗诏,以司徒褚渊彔尚书事,左仆射王俭为尚书令、车骑将军,丧礼悉从俭约,遵遗诏也。庚午,以豫章王嶷为太尉,领扬州牧。
武帝诸弟中,豫章最贤,常虑盛满难居,求解扬州,帝不许曰:“毕汝一世,无所多言。”嶷尝过延陵季子庙,观沸井,有牛奔突部伍,左右欲执牛主推问。嶷不许,取绢一疋,横系牛角,放归其家,其为政宽厚类如此。时临川王映,亦号贤王。帝问其居家何事,映曰:“唯使刘献讲《礼》,顾则讲《易》,朱广之讲《庄》《老》,臣与二三诸彦、兄弟友生,时复击赞,以此为乐。”帝大赏之。他日谓嶷曰:“临川为善,遂至于斯。”嶷曰:“此大司马公子之次弟,安得不尔!”帝以玉意指嶷曰:“未若皇帝次弟为善更多也。”相与大笑。时帝友爱甚笃,而太子长懋,素忌诸叔,故请王皆不愿与政。未几豫章卒,年四十九,帝甚哀之。王融为铭云:“半岳摧峰,中河坠月。”帝见而流涕曰:“此正吾所欲言也。”嶷死后,忽见形于沈文季曰:“我患痈与痢,未应便死。皇太子于膏中加药数种,使痈不差,复于汤中加药一种,使痢不断。吾已诉先帝,先帝许还东邸当判此事。向胸前出青纸文书,示文季曰:‘与卿相好,为吾呈上。’”言讫不见,文季大惊,秘不敢言。但未识太子有何报应否,且听下回分解。
纵败礼官宫闱淫乱臣废君宗室摧残
话说豫章身故,人皆以得疾而卒,那知太子暗行毒害。一灵不散,忽见形于沈文季,述其致死之由。文季知之,不敢告人。俄闻太子疾,文季谓人曰:“太子殆不起矣。”越数日,太子果卒。帝哀痛殊甚。时竟陵王子良,好文学,有令望,为帝次子,人皆以储位之归,宜在子良。而帝卒以嫡嗣为重,不立太子,而立太孙。
却说太孙,名昭业,宇元尚,文惠太子长子也。始高帝为宋相,镇东府,昭业年五岁,在牀前戏,高帝方对镜,令左右拔白发,问之曰:“儿谓我谁耶?”答曰:“太翁。”高帝笑谓左右曰:“岂有为人作曾祖,而拔白发者乎?”即掷镜不拔。及长,美容止,工隶书,武帝特所钟爱,敕皇孙手书,不得妄出以示贵重。性辨慧,进退音吐,皆有仪度,接封宾客,款曲周至。然矫情饰诈,阴怀鄙慝,与左右无赖群小二十许人,共衣食,同卧起。当太子在日,每禁其起居,节其用度。昭业谓其妃何氏曰:“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今知生帝王家,便是大罪。左右主帅,动见拘执,不如市边屠酤富儿,反得快意。”尝私就富人求钱,无敢不与。别作钥钩,夜开西州后阁,与左右至营署中淫宴。其师史仁祖、侍书胡天翼相谓曰:“皇孙所为若此,若言之二宫,则其事非易。若于营署为异人所殴,岂惟罪止一身,亦当尽室及祸,年各七十,余生宁足吝耶!”数日相继自杀,二宫不知也。
所爱左右,皆过加官爵,书于黄纸,许南面之日,依此施行。侍太子疾,衣不解带。及居丧次,号泣不绝声,见者呜咽。才还私室,即欢笑酣饮,常令女巫杨氏祷祀,速求天位。及太子卒,谓由杨氏之力,倍加敬信。武帝往东宫临丧,昭业迎拜号恸,绝而后苏。帝自下舆抱持之,甚嘉其孝。帝以晚年丧子,郁郁不乐,未几有疾。太孙入侍,忧愁惨戚,言发泪下,每语及帝躬病重,辄夜咽不自胜,故帝益爱之。时何妃在西州,一日得太孙手书,别无一语,中央作一大“喜”宇,而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妃知大庆在即,亦暗暗欢喜。俄而诏竟陵王子良,甲仗人延昌殿侍医药。由是子良日夜在内,太孙间日参承。
却说中书郎王融,字元长,少而神明警慧,其叔王俭谓人曰:“此几年至三十,名位自立。”常侍帝于芒林园禊宴,为《曲水诗序》,人争称之。会魏使宋弁来聘,帝以融有才辨,使兼主客接之。并见其年少,问:“主客年几?”对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并又云:“闻主客有《曲水诗序》甚佳,愿得一观。”融乃示之。弁读竟,叹曰:“昔观相如《封禅》,以知汉武之德。今览王生《诗序》,用见齐主之盛。”融曰:“皇家盛明,岂直比踪汉武?更惭鄙制,无以远匹相如。”时称其善对。独其性躁于名利,自恃人地,三十内可望公辅。尝诣王僧佑,值沈昭略在座,不识融,问主人曰:“是何年少?”融闻而不平,谓曰:“仆出于扶桑,人于旸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劳卿问?”其高自标置如此。及为中书郎,尝抚案叹曰:“为尔寂寂,邓禹笑人。”又尝过朱雀桁街,路人填塞,车不能行,乃捶车叹曰:“车中乃可无六尺,车前岂可乏八驺。”素与竟陵王子良友好,于是乘帝不豫,为之图据大位。戊寅,帝疾亟暂绝,太孙未入,内外惶惧,融固欲矫诏立子良。及太孙来,融戎服绛衫,立于中书省阁口,断东宫仗,不得进。顷之,帝复苏,问:“太孙何在?”因召东宫器甲并入。太孙因见帝痛哭,帝以其必能负荷大业,谓之曰:“五年中一委宰相,汝勿措意。五年外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临终,复执其手曰:“若忆翁,当好作。诏于良善相毗辅,朝事大小,悉与左仆射、西昌侯鸾参怀。”遂殂。
却说鸾字景凄,高帝兄,始安王道生之子也。早孤,为高帝所养,恩过诸子。性俭素,车服仪从,同于素土。所居官有严能名,故武帝亦重之。以子良才弱,遗诏委以朝政,鸾闻诏,急驰至云龙门。融以子良兵禁之,不得进,鸾厉声曰:“有敕相召,谁敢拒我?”排之而入。既入,指麾部署,音响如钟,殿中无不从命。遂奉太孙登殿,即帝位。是为郁林王。融知大事不遂,释服还省,叹曰:“竟陵误我。”
先是郁林王少,养于子良妃袁氏,慈爱甚着。及王融有谋,并忌子良。时子良居中书省,虑其为变,使虎贲二百人屯太极西阶以防之。既成服,诸王皆出,子良乞停至山陵,不许。收王融于狱,赐死。融临死,叹曰:“我若不为百岁老母计,当吐一言。”盖欲指斥帝在东宫时过恶也,人谓融险躁轻狡,自取其死云。
却说郁林自即位后,大殓始毕,悉呼武帝诸伎,奏乐于前。所宠嬖臣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阁将军曹道刚、周奉叔、宦者徐龙驹等皆用事。珍之所论荐,事无不允,内外要职,皆先论价,旬日之间,家累钜万,擅取官物,不俟诏旨。有司至相语曰:“宁拒至尊敕,不可违舍人命。”徐龙驹为后阁主书,常居含章殿,着黄纶,被貂裘,南面向案,代帝书敕,左右传值,与至尊不异。自山陵之后,帝即与左右微服,游走市里。掷涂赌跳,作诸鄙戏。赏赐嬖宠,动至百数十万,每见钱曰:“我苦思汝一枚不得,今日得用汝未!”武帝聚钱上库五亿万,齐库三亿万,金银财帛,不可胜计。未满一年,所用垂尽。尝入主衣库,今何后及宠姬,以诸宝器相投击,破碎之,用为笑乐。
后字婧英,抚军将军何戢俄之女,性亦淫乱。初为太孙妃,太孙狎昵无赖之徒,后择美少者,皆与之私。及为后,淫荡如故。帝既好淫,后善于迎接,能曲畅其情,故帝宠爱特甚,恣其所为。有诗书人马澄,年少貌美,为帝弄童。后悦之,托以有巧思,令出入御内,绝见爱幸。尝着轻丝履,紫绨裘,与后同居处,后出素臂,与之斗腕角力,帝抚掌以为乐。又侍书杨珉,年十五,姣好如美女,而有嫪毐具,为帝所幸,常侍内廷。后尤爱之,私语宫人曰:“与杨郎一度,胜余人十度。”一日,帝往后宫,后正与艰拥抱未起,宫女急报驾至,后这起见帝,冠发散乱,四体倦若无力。帝问:“何事昼寝?”后笑曰:“吾梦中方与陛下取乐,不意陛下适来,使妾余欢未尽。”帝笑曰:“阻卿梦中之兴,还卿实在之乐何如?”遂解衣共寝,恣为淫荡。武帝有宠姬霍氏,年少有殊色,帝欲烝之,在后前极口称其美。后曰:“陛下既爱其美,何不纳之?”帝曰:“惧卿妒耳。”后曰:“陛下所爱,妾亦爱之,奚妒为?,妾为陛下作媒何如?”帝大悦。是夕与帝同辇,往霍姬宫,姬接入,后抚其背曰:“今夜送一新郎在此,卿善伴之。”说罢别去,帝遂就寝霍氏宫,深相宠爱,累日夜不离。那知后亦为着自己,使帝在他处留连,正好与杨珉任意取乐,可以昼夜无间。斯时秽声狼籍,萧鸾深以为耻,尝谓帝曰:“外延之事,臣得效力,宫禁之内,还期陛下肃清,无使取笑天下。”帝深恶之,遂不与相见。一日,谓鄱阳王锵曰:“公以鸾为何如人?”锵素和谨,对曰:“臣鸾于亲戚最长,且受寄先帝,臣等皆年少,朝廷所赖,唯鸾一人,愿陛下无以为虑。”帝默然,私谓徐龙驹曰:“我欲与锵定计取鸾,锵既不同,我亦不能独办矣。”鸾闻之惧,阴欲废帝,唯虑萧湛、萧坦之典宿冲重兵,为帝心腹。
因谋之尚书王晏,晏曰:“此二人可以利害动也,请往说之,必得如志。”鸾因使晏密结二人,劝行废立。二人初犹未许。及见帝狂纵日甚,无复悛改,恐祸及己,乃回意附鸾,在内廷阴为鸾写耳目。
先是帝居深宫,群臣罕见其面,唯以谌与坦之为祖父旧人,尚加亲信,得出入后宫,凡亵狎宴游,二人在侧不忌。故鸾欲有所陈说,唯遣二人入告,乃得上达。一日,鸾以杨珉淫乱宫掖,尤无忌惮,遣坦之入奏诛珉。何后方对镜理妆,闻之,妆不及毕,急奔帝前,流涕覆面曰:“杨郎好少年,无罪过,何可枉杀?”坦之拊帝耳语曰:“此事别有一意,不可令第二人闻。”帝平日每呼后为阿奴,因呼后曰:“阿奴暂去片时。”后不得已,走出。坦之乃曰:“外间并云珉与后有别情,彰闻遐迩,不令赴台一讯,其事益信。”帝乃敕珉赴台,珉至台,鸾亦不问,即押赴建康市行刑。俄有救原之,而珉已死。鸾又启诛徐龙驹,帝亦不能违,而心忌鸾益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