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都至石头城北,弃舟登岸,城墙北接冈阜,不甚危峻,地皆荒僻,无兵防守。安都被甲,带长兵,军人捧之,投于女垣内。众随而入,不数步,即僧辩署后,墙亦单,一跃而进,逢人即杀之,遂及僧辩卧室。霸先亦自南门入。僧辩方起视事,外白有兵,问曰:“兵何来。”语未竟,兵自内出。僧辩离座遽走,出遇其子頠,呼曰:“霸先反矣!”僧辩遑迫,遂与頠率左右数十人,苦战于听事前。斯时外兵益集,左右死伤略尽,力不敌,走登南门楼,拜访乞哀。霸先曰:“速下就缚,不然我焚楼矣。”军士将纵火,僧辩父子遂下。霸先执之,谓曰:“我有何辜,公欲与齐师赐讨?且身为大将。何无备若此?”僧辩曰:“委公北门,何为无备?且汝欲杀我,乃谓我欲杀汝耶?”是夜,锁其父子于别室,皆缢杀之。乃列僧辩罪状,布告中外,且曰:“斧钺所加,唯僧辩一门。其余亲党,一无所问。”贞阳遂逊帝位,出就外邸。百僚奉晋安复位,大赦改元,以渊明为司徒,封建安公,加霸先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一归霸先。人谓霸先之杀僧辩,全为国事起见,不知致二人参商者,尚有一段隐情在内。说也话长,且听下文分讲。
慕狡童红霞失节扫余寇兴国称尊
话说霸先袭杀僧辩,其隙从何而起?先是霸先有女,名红霞,其母张氏,霸先妾也。梦折桃花而生,故以红霞为名,年及笄,美而慧,不特容颜出众,亦且诗画兼优。自江陵之陷,霸先子弟之在荆州者,尽入于魏,而红霞常依膝下,母又早亡,霸先特爱怜之,恣其情性,不甚拘束,故常风流自喜。是时霸先与僧辨,结廉兰之谊,僧辩有子名頠,饶丰姿,善骑射,霸先遂以女许焉,会僧辩有母丧,未成婚。一日,頠至京口,以子婿礼来见,红霞方问省堂上,从屏后窥之,见其体态不群,风流可爱,自以为得人,不觉春心撩乱。归房之后,感想形于梦寐,私语其婢巧奴曰:“天下美男子,有胜于王郎者乎?”巧奴笑曰:“王郎美矣。小姐特未见东阁公子身边随侍的陈子高耳,其美胜于王郎数倍。如并见之,当使王郎无色。”红霞曰:“那人何在?”巧奴曰:“其人即在府中朝夕待公子左右,公子亦爱如珍宝。”红霞曰:“汝得令我一见乎中’巧奴曰:“见之甚易,俟其随公子在堂,小姐亦从屏后窥之可耳。”一日,探得公子在堂,即往窥之,果然容颜姣好,远胜王郎,遂移思慕之心,全注子高身上。
看官,你道子高因何在府?先是子高世居会稽山阴,家甚贫,业织履为生。侯景乱,人民漂散,子高从父流寓都下。年十六,尚总角,容貌眣丽,织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喷喷称羡。即遇乱卒,挥白刃相加,见其姿态,噤不忍下,得免死者数矣。及侯景平,干戈稍息,人民各归故土,子高父已死,亦思还乡。一日,走往江口,觅船寄载,路遇一相者,熟视之曰:“观子气色,精光内露,富贵在即矣。”子高曰:“贫苦若此,得免饿死幸矣,何富贵之敢望?”相者曰:“子记吾言,前途自有好处也。”子高笑而置之。行至江口见有巨船廿号,旗幡招展,排列江岸。询之,乃是霸先侄,名蒨,字子华,素具文武才,以将军出镇吴兴,停舟于此。子高不敢求载,呆立视之。时蒨在舟中,独坐无聊,走向舱口外望,忽见一美少年,提一行囊,立在船侧,虽衣衫蓝缕,而颜色美丽,光彩奕奕。大惊曰:“不意涂泥中有此美墨。”盖蒨素有龙阳之癖,一遇子高,越看越爱,不禁神魂飘荡。便令人呼之上船,子高进舱叩见,退立于旁。近视之,更觉其美,便问曰:“若欲何往?”子高曰:“欲归山阴,在此求载。”蒨曰:“汝归山阴,量汝亦无出头之日,若欲富贵,盍从我去?”子高忽忆相士之言,连忙跪下谢曰:“如蒙将军不弃,愿充执鞭之役。”蒨大喜,便令后舱香汤沐浴,衣以锦绣,使之侍侧。是夜遂共枕席。蒨颇伟于器,子高初尝此味,相就之,不胜痛楚,啮被以忍,被尽裂。蒨怜之,欲止,曰:“得无创巨汝太过耶。”子高曰:“身既属公,则我身即公身也,死且不辞,创何害焉。”蒨益爱之,事毕,拥抱而睡,日中不起。盖子高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性又柔顺,善体主意,曲得其欢,故蒨得之,如获至宝。自此以后,恒执佩身刀,侍立左右,片刻不离。蒨素性急,在吴兴时,每有所怒,目若虓虎,焰焰欲咬人,一顾子高,其怒立解。麾下禀事者,必俟子高在侧,可以无触公怒。蒨常为诗赠之曰:
昔闻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王麈手不别,羊车市若空。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因教以武艺兼习诗书,于高从此亦工骑射,颇通文义。
一夜,蒨乐甚,私语子高曰:“人言吾有帝王相,果尔当册汝为后,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曰:“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明公果垂异恩,奴亦何辞作吴孟子耶!”因清改姓为韩蒨大笑。年渐长,子高之具亦伟,蒨尝抚而笑回:“他日若遇娘子军,当使汝作前锋,冲坚陷阵,所当者破,亦足壮我先声也。”子高答曰:“政虑粉阵绕孙、吴,非奴铁缠矟翼之使前王大将军不免落坑堑耳。”其善酬接如此。蓓又梦骑马登高山之上,路危欲堕,子高从后推之。始得升,由是益宠任之。
至是蒨解吴兴之任,佐霸先镇京口,同居一府。子高亦住府中,故红霞见而悦之,谓巧奴曰:“汝固有眼,不意近在一家而几失之也。”自此朝思暮想,恹恹生起病来。巧奴会其意乃曰:“小姐近日精神消减,得毋为那人乎?”红霞曰:“不瞒你说,我实想他,你有何计策,唤他进来一遂吾怀,吾当重重赏你。”巧奴摇首曰:“奴亦有心久矣,但那人与公子,时刻不离,无从近之,奈何?”红霞闻之,默默不乐,因作一诗寄意云:
错认王郎是子都,墙东更有霍家奴。
只怜咫尺重门隔,暮雨涝游暗自吁。
一日,红霞正在房中纳闷,忽见巧奴笑嘻嘻走进道:“小姐喜事到了。”红霞曰:“何喜?”巧奴曰:“今日大将军出征,带领公子同往。子高因有微恙,不便鞍马,独留书室,我已打听明白。到晚,小婢以小姐之命唤他,那怕他不即进来。岂非平日思想,可以一旦消释?”红霞大喜,巴不得立时相会。
就嘱巧奴,点灯后,先把守门人打发开了,即到东园,悄悄领他进来。巧奴欣喜领命。
却说子高随公子在府,所居名曰东阁,乃是内园深处,与小姐所住内室,仅隔一条夹巷。公子爱其地幽雅,故独与子高居此,其余从者,日间进来伺候,夜间俱宿外厢,将子高当作绝代丽人,而以东阁为藏娇之所。奈值军事紧迫,子高病体初愈,不能随往,故留他看守东阁,且可静心调养。当日子高独处无聊,到夜更觉寂寞,坐至初更,正欲闭户就寝,忽见一轻年女子,悄步入室。子高忙问道:“姐姐到此何干?”女微笑道:“吾奉小姐之命,特来唤你进去。”子高愕然道:“仆何人斯,而敢私入内室耶?”巧奴再三催之,坚不敢往。巧奴无奈,只得进内回复红霞,言其惧罪不进之故。红霞此时,已等得不耐烦,闻其不来,心愈着急,一腔春意,那里按纳得住,也顾不得千金身价,只得带了巧奴,自往招之。时已更深,月明如昼,府中上下俱已熟睡,唯子高被巧奴一番缠扰,坐卧不宁,门尚半启。忽见巧奴复来,低语道:“小姐自来唤你了,快去接见。”子高大惊,连忙趋出,果见小姐立在门首,便道:“何物小子,敢劳小姐降临。”红霞以手招道:“来,奴自有话问你。”回身便走。巧奴便催他进内,子高惧违小姐之命,只得带上双扉,亦随后而入。幸喜一条长弄,曲曲折折,直至内宅门首,守门乃一老仆,已受红霞嘱咐,早早去睡,并无一人撞见,心下稍安。及进宅门,小姐已归绣阁,巧奴候在庭中,便引子高直至内房。诸婢知趣,各自躲开,单留小姐独倚妆台。
子高见了小姐,忙即跪下。红霞便以手扶起道:“不必行此大礼,但奴慕郎已久,渴欲一会,郎何作难若此?”子高曰:“非不欲也,直不敢耳。”红霞曰:“我为父爱,府中人莫敢犯我,子毋畏焉。”巧奴在旁道:“夜深了,良辰有几,请安睡罢。”斯时女固春心荡漾,男亦欲火如焚,遂共解衣上牀。要晓得红霞情窦虽开,尚属合葩处女,怎禁得子高之具,已与主人相仿,娇枝嫩蕊,岂堪承受,只因红霞贪欢过甚,虽苦亦乐。
又亏子高曲意温存,渐人佳境,使之尽忘艰楚。直至五鼓,云收雨散,方拥抱而寝,沉沉睡去。巧奴见天色将明,忙催子高起身。二人只得披衣而起,送至堂前,重订后会而别。从此朝出暮入,巧奴皆谐私好,红霞越发情浓,所有珠玉珍宝,价值万计,悉以与之。又尝书一诗于白团扇,画比翼鸟于上,以遗子高。诗曰:
人道团扇如圆月,依道圆月不长圆。
愿得炎州无霜色,出入欢袖千百年。
子高亦答以诗云:
团扇复四扇,宛转随身便。
珍重手中擎,如见佳人面。
久之,事渐泄,合府皆知。惟事关闺阁,又系主人爱女,谁敢泄漏,故霸先全然不觉。其后子高恃宠,凌其同伴,同伴怨之,欲发其事,而虑主人庇之,反致罪责,乃穷其所赠国扇,逃至建康,以呈王頠,且告之故。頠大忿恨,诉其父僧辩。僧辩怒,托以他故,绝陈女婚。霸先亦怒,谓僧辩无故绝婚,必有相图之意,因此外和内忌,常惊异志。至是僧辩纳渊明为帝又拂其意,遂发兵袭僧辩,并其子蒨杀之。后蒨出镇长城,子高遂往,不得与女相见,女日夜想念,郁郁而死。此是后话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