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遗”曰:俟斋先生与李潜夫、巢端明三君子,皆毕其生不入城市者,海内敬其高躅。其书法孙过庭、画法巨然,自署为秦余山人。晚尤名重江左,得其遗墨,不啻珊瑚钩也。涧上之祀,至今秋菊春兰,犹绵其泽。当时理先生之事者,为南岳大师外,更有山阴戴先生南枝、嘉善吴先生稽田。盖先生之得安于涧上也,为南岳力;其身后,则皆南枝之力也。先生既却汤文正之聘,易箦时,遗命并不受吊,而托殡事于南枝。故漫堂宋公为提唱风雅者,辄以不得一致赙襚于先生为歉。是南枝、稽田,特为先生素心之交且笃者也。子文止,字观成;诗文翰墨有父风。惜年仅二十四,卒。故先生殁时,仅存一孙,托诸次耕、稽田云。
谢山全氏曰:“稽田生平■〈车从〉迹,颇与徐先生相反,而实为同德。盖二公,故郎舅也。稽田抱刘琨、祖逖之志,而又欲雪其王哀之耻;故终身冥行,不返家园。先生之初于汾湖、于芦区,则依稽田;及于金墅,则稽田依先生。因其往来灵严、支硎间,既又同栖积翠;及居涧上,稽田每自北来,但过先生而不入其家。先生集中以储公之贤言之,不一而足;而于南枝则未及。凡呼远公者,皆稽田也。稽田一生逐日奔走中原,不得稍泄其志。死葬胶东,以明其蹈海之愤、白其不愿首邱之恨;是非大招、广招所能致也。且由是而知徐先生之高蹈,非石隐者流也”。
次耕作“南枝传”曰:“戴山人易,字南枝;不详其出处。语操越音;数称刘念台先生及酉、戌间事,盖越之遗民云。来游吴门,年七十余;苍颜古貌,谈论娓娓。能作径丈八分书。先师性行高峻,平居阖户不见一人;特与之相得,称老友。先师没,仅一嫠妇、一孤孙,饘粥不继;谋葬于祖茔,而族人不可。山人曰:“吾为俟斋任此事;一日不得,则吾一旦不了”。经年,乃得地于邓尉之西真如坞;谓耒曰:“地甚佳,又在梅花深处,与高士宜;但价需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会有黄、庐之游,山人因募于人,无应者;乃矢愿卖字以买地。初,求其八分书者,非其人多不应;得者,必厚酬。至是榜于门,一幅止受银一钱;赀稍稍集。又相旁地并买之,凡四十余金;而地毕入。山人酷贫,寓无隔宿炊,冬月常衣绤。其求地也,目之所营、神之所驰,无往不在地;黧面茧足,彷徨山谷中而不知疲悴。其卖字也,铢积寸累,悉归之地,不妄费一钱。一苍头饥不能忍,辄辞去。已则寄食僧舍中,语及徐先生必流涕。人笑其迂、讥其愚,终不悔;至诚感人,事竟以集。呜呼!先师簪缨世家,亲族故旧甚众;身后鲜过而问焉者。山人非有葭莩之亲,簦笠之好,徒以片言心许,不惜倾身命以践之,无所为而为;岂非天下之高义哉”?
李天植
李天植字因仲,学者称为蜃园先生;平湖之乍浦镇人。崇祯癸酉,举于乡。先世有隐德;少而萧散,其于世事泊如也。尝曰:“无欲则心清,心清则识朗,识朗则力坚;无欲则心真,心真则情挚,情挚则气厚”。时时以诲,学者亦颇耽清言。浦上之以科名起者,自天植始;三上公车。
癸未,其子诸生观卒;自以为有隐慝,痛自刻责。遂绝意仕进,改名确,字潜天(或言其国难后,改名非)。洊遭丧乱,遣妾、遣婢殆尽;尚有田四十余亩、宅一区并家具一切,分畀所后(子震与其女),遂自髡其发,别其妻,径入陈山隐。足不至城市,训山中童子以自给;其自署曰“村学究”、“老头陀”。
居山十年,陈山之僧开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园;复与妻居,卖文取食。不足,则与其妻为棕鞋、竹筥以佐之。时有好事者,约为月给供米;力辞不受。有司慕其高,访之;逾垣避。其所着诗赋,皆吊甲申以来之殉节者。
蜃园者,乍浦胜地,可以望见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复能保其园;乃以妻委之婿家,而身寄食于僧寺。戚友怜之,相与赎蜃园归之。于是复与妻居,则年已七十矣。
所后子震,亦禀其教;弃诸生,顾以谋食走四方。二老相对,时绝食;乃叹曰:“吾本为长往之谋,顾蜡屐未能、乘桴又未能;至于今日,悔之无及。待死而已”!有馈之食者,非其人终不受。或问以身后;曰:“杨王孙之葬,何必棺也”!
又十年,蜃园但存二楹。两耳失聪,又苦下坠,终日仰卧;客至,以粉版相问答。或有自江西来者造其庐,相对而泣。临别,以银五钱赠之;五反不受。固以请曰:“此非盗跖物也”!始纳之。客属曹侍郎倦圃纠同志为继粟之举,且谋其身后事;吴中徐昭法闻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听其以饿死可矣”。旋使至则言,果坚拒不受;客乃深以为媿。未几,竟饿死。
“摭遗”曰:乍浦同时有郑婴垣者,孤介绝俗;与蜃园先生称金石交。先数年,于大雪中以冻死。客自江西至者,乃魏凝叔也。及为之谋继粟而不受,凝叔叹曰:“吾浅之乎,为丈夫已”!凝叔知为先生谋食,而不知为先生谋施食之人!夫倦圃,新朝之贵人也:先生肯食其食,亦何待凝叔。故俟斋之在涧上能食之者,惟一退翁禅师,余莫能也。俟斋闻凝叔之举,而卜其必不食;亦可谓相知以心者矣。
邵以贯
邵以贯字得鲁,余姚人。门材最盛;少与兄以发齐名。性狷洁,日讲求有用之学。时遭饥馑,倡设义仓;桑梓德之。
已国难大作,几欲死;以母在,不得。遂髡为头陀状,狂走入雪窦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广文张廷宾也,亦姚产;乃依之。苦身持力,不与人接。
寻以省母,返故居。时,姚江黄氏季子名宗会者,志节夙近;至是,来同居其潭上园中。夜相与读谢皋羽“游录”,辄幕之曰:“方今豺虎满天下,五狱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卧榻,当使峰峰有吾二人屐齿”!于是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逻卒;而二人者冠服奇古,踯躅其间,频遭诘难不为苦。一日,忽入绝谷,罔知所向,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转,松梧桐竹甚盛,有鸡犬声。就一家,有幅巾者出曰:“客从何来”?语之以宅里,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陟吾地也”!止二人宿。曰:“是名石屋山。仆为陈从之,尝监故大学士孙公嘉绩军。公死海上,吾无所依;来此山中,未尝与世接”。因相顾嗟叹曰:“是真桃源矣”!宗会尝语人曰:“得鲁自甲申后,颊辅间无日不有泪痕;其稍开笑口者,则游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