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景方遁时,战舰前后相失,太子船入枞杨浦,船中腹心皆劝因此入北。太子曰:“自国家丧败,志不图生。主上蒙尘,宁忍远离左右?吾今若去,乃是叛父,非避贼也。”因流泗呜咽,即命前进,遂返建康。
再讲景克京师,常言吴儿怯弱,易以掩取,当须拓定中原,然后为帝,故不急急于篡位。及兵败而归,猛将多死,不复以天下为意,专与溧阳公主日在温柔之乡,曲尽房帏之乐,朝夕欢娱,大废政事,王伟屡以为言景因入宫稍疏。溧阳不乐,怨恨形于颜色。景慰之曰:“近日入宫稍疏者,以王伟有言,暂相屈从,我二人恩爱如故也。”溧阳大怒曰:“王伟离间我夫妇,誓必杀之!”旋有以溧阳之言,报知王伟者。伟恐为所杀,因欲除帝,尽灭梁氏,以间其宠,乃谓景曰:“今兵挫于外,民怀观望,不早登大位,无以一人心。但自古移鼎必先废立,既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景从之,乃使卫尉彭隽,帅甲士二百人入殿,废帝为晋安王。
先是帝即位以来,防卫甚严,外人莫得进见,唯武陵侯谘、舍人殷不害,并以文弱得入卧内。其后武陵以疑见杀,帝自知不久,指所居殿,谓不害曰:“庞涓①当死此下。”至是幽于永福省,悉撤内外侍卫,使突骑左右守之。墙垣悉布枳棘,遂下诏禅位于豫章王栋。栋,昭明太子之孙,豫章王欢之子也。
时被幽拘,廪饩②甚薄,仰蔬茹为食。方与妃张氏锄葵,法驾奄至,栋惊愕不知所为,侍卫逼之,泣而升辇。遂即帝位于太极殿,改元天正。于是宗室王侯,在建康者二十余人,景皆杀之。并杀太子大器。太子神明端凝,于景党未尝屈意,所亲窃问之,太子曰:“贼若于事势未须见杀,我虽陵慢呵叱,终不敢害。若见杀时至,虽一日百拜,亦何所益?”或又曰:“殿下今居困厄,而神貌怡然,不异平日,何也?”太子曰:“我自度死日必在贼前,若诸叔能灭贼,贼必先见杀,然后就死。若其不然,贼亦杀我以取富贵。安能以必死之命,为无益之愁乎?”及被害时,颜色不变,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刑者将以衣带绞之,太子曰:“此不能见杀。”命取系帐绳绞之而绝。时郭元建在秦州,闻帝被废,驰还建康,谓景曰:“主上先帝太子,既无愆失,何得废之?”景曰:“王伟劝我云早除民望,吾故从之,以安天下。”元建曰:“吾挟天子令诸侯,犹惧不济,无故废之,乃所以自危,何安之有?”景大悔悟,曰:“今使复位,以栋为太孙可乎?”元建曰:“及今为之,犹愈已也。”但未识简文果得复位否,且听后文再讲。
①庞涓——战国时魏将。在“马陵之战”中为孙膑率领齐军围困于马陵(今河南范县西南),自刎而死。
②廪饩——官府供给的粮食。
二十七卷侯景分尸惩大恶武陵争帝失成都
话说景听元建之言,复欲迎帝复位。王伟闻之,遽入谏曰:“废立大事,岂可数改?且立豫章为帝者,岂真奉之耶,不过为大王受禅地耳,奈何自沮大计?”景喜曰:“微子言,几误吾事。”于是遣使杀南海王大临于吴郡、南郡王大连于姑孰、安陆王大春于会稽、高唐王大壮于京口,以太子妃赐郭元建。元建曰:“岂有皇太子妃乃为人妾乎?”竟不与相见,听使入道。景谓王伟曰:“我今可以为帝乎?”伟请先弑简文以一众心。景曰:“卿快为我了之。”伟乃与彭俊、王修纂进觞于帝曰:“丞相以陛下幽忧已久,使臣等来此上寿。”帝笑曰:“已禅帝位,何得复称陛下?此酒恐不尽此乎?”
伟曰:“实无他意,陛下勿疑。”于是俊等并赍酒肴,侍坐陪饮,伟弹曲项琵琶佐酒。帝知将见杀,乃尽酣,谓曰:“不图为乐,一至于此。”先是帝梦吞土数升,明日以告殷不害。不害曰:“昔重耳馈块①,卒反晋国。陛下所梦,将符是乎?”帝摇首曰:“此梦恐别有应。”至是大醉而寝。俊以土囊覆其面,修纂坐其上而崩,果符吞土之梦。
帝既崩后,加景九锡。己丑,豫章王禅位于景,景即皇帝位于南郊,还登太极殿。其党数万,皆吹唇鼓噪而上。国号曰“汉”,改元太始,封栋为淮阴王,并其二弟锁之秘室。王伟请立七庙,景曰:“何谓七庙?”伟曰:“天子祭七世祖考,载其讳于主上。”景曰:“前世吾不复记,唯记我父名摽。且彼在朔州,那得来此啖饭?”众皆掩口而笑。其党有知景祖名乙羽周者,自外皆王伟造为之。追尊父摽为元皇帝。先是景以西州为府,文武无尊卑,皆被引接。及篡帝位,身居禁中,非故旧不得见,由是诸将多怨望。又好独乘小马,弹射飞鸟,王伟每禁止之,不容轻出。景郁郁不乐,谓左右曰:“吾何乐为帝?竟与受摈不殊。”今且按下慢表。
却说霸先兵屯西昌,训练士马,以候荆州调遣。及闻侯景弑帝,已夺梁祚,不胜大怒。一面上表湘东,请早正大位,以系人心。一面即请进兵,克复京师。恰好湘东令旨到来,拜霸先为荡寇大将军,着往寻阳,与僧辩合军进讨。霸先受命,即统甲士三万,战舰二千,往寻阳进发。将次湓口,僧辩全军亦至,彼此相见大喜。僧辩曰:“得君来助,贼不足平矣。”停军一日,遂于白茅湾会集诸将,筑坛歃血,共读盟文。霸先流涕慷慨,誓不与此贼俱生,将士皆为感动。是日,僧辩使侯瑱袭南陵、鹊头二戍,克之。贼将侯子鉴奔还淮南。癸酉,军至芜湖,贼将张黑弃城走。景闻之惧,乃遣侯子鉴率兵三万,据姑孰以拒西军,戒子鉴曰:“西人善水战,勿与争锋。往年任约之败,良为此也。若得步骑一战,必获大胜。汝但结营岸上,引船入浦以待之。”子鉴乃舍舟登岸,闭营不出。僧辩与霸先计曰:“贼所以紧守不出者,欲劳我师也。我当示弱以诱之。”遂停军芜湖,十余日不进。贼党果以为怯,大喜,告景曰:“西师畏我之强,不敢直前,势将遁矣。不击且失之。”景乃复命子鉴为水战之备。丁丑,僧辩引军东下,直趋姑孰。子鉴乃率步骑,度过西州,于岸上挑战,以战船千艘,泊于水际,候官军上岸,水陆夹击。
僧辩乃使霸先以大舰夹泊两岸,身领细船佯退。贼兵望见,以为水军将走,悉众来追。追有里许,僧辩回船奋击,霸先以大舰横截其后。鼓噪大呼,合①
“重耳馈块”句——重耳,春秋晋文公。《左传?僖公二三年》载,重耳出亡时,向一农人乞食,农人给他土块。后来返回晋国做了国君。
战中江,杀得贼兵大败,士卒赴水死者数千人。子鉴仅以身免,收散卒走还建康。官军遂入姑孰。僧辩曰:“贼人破胆矣。急击勿失。”于是不暇解甲,引兵而前,众军继进,历阳诸戍相率迎降。
景闻子鉴败大惧,涕下覆面,引衾而卧,良久方起,叹曰:“误杀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