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帝大阅于津阳门外,步骑交集,行阵方列,忽大风暴雨从北而来,旗幡皆折,军士不能存立。遂乘轻辇还宫,群臣皆冒雨各散。是夜,帝登凤凰阁,徙倚叹息曰:“客星入翼轸①,今必败矣。”连呼“奈何”者三。嫔御皆泣。
癸未,魏军济汉,宇文护帅精骑五千,先据江津以断东路,进拔武宁,执太守宗均。是日,帝自乘马出城,行栅插木,周围六十余里,以胡僧佑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张绾为之副;王褒都督城西诸军事,侍郎元景亮为之副。王公以下,各有所守。命太子巡行城楼,令居人助运木石。其时魏军去江陵四十里,将到栅下。帝集群臣方议出兵,忽报栅内失火,急令救之,已延烧数千余家,焚城楼二十五所。帝乃自巡城上,临所焚楼处望之,但见魏师济江,千帆翔集,乘风直进,舟行如驶,叹曰:“长江天险,彼稳渡中流若此耶?”
四顾欷歔。是夜遂止宫外,宿民家,裂帛为书,趣王僧辩曰:“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于谨进兵城下,筑长围守之,由是中外信命始绝。胡僧佑请出荡长围,帝许之,乃引精骑三千,开门出击。于谨伏兵营内,俟其至,弓弩并发,军不得进。杨忠从旁横击之,大败走还。帝益惧,集群臣于长沙寺问计。朱买臣按剑进曰:“今日惟斩宗懔、黄罗汉,可以谢天下。”帝曰:“曩实吾意,宗、黄何罪?”二人退入众中。
却说王琳闻诏,昼夜进军,行至长沙,前有敌兵阻路,乃遣长史裴政从间道赴江陵报信。政至百里洲,为魏人所获。岳阳王呼而谓之曰:“我武皇帝之孙也,不可为尔君乎?若从我计,贵及子孙;如曰不然,腰领分矣。”
政诡曰:“唯命。”察锁之至城下,使谓曰:“王僧辩闻荆州被围,已自为帝。王琳孤弱,不复能至,城中人无与俱死。”政不从,反告城上曰:“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执,情愿碎身报国,不敢附逆。”监者击其口,政曰:“吾头可断,吾口不可改。”察命杀之,参军蔡大业趋前曰:“此民望也,杀之则荆州不可下矣。”乃释之。
时征兵四方,皆未至。魏人百道攻城,飞矢雨集。城中负户而汲,蒙楯而行。胡僧佑亲当矢石,昼夜督战,鼓励将士。众咸致死,所向摧殄,城不至破。俄而僧佑中流矢死,内外大骇。魏乘人心恐惧,悉众急攻,遂破东门而入。帝率太子群臣退保金城,叹曰:“今欲救死,不得不屈膝于魏矣。”
乃使汝南王大封、晋熙王大圆诣魏军,请于于谨曰:“大国若念旧好,肯延梁氏一线,情愿称臣纳贡,长为附庸之邦。望敛军威,勿迫人于险。”于谨不许,二王大哭而返。时东南虽破,城北诸将犹致死苦战,日暝闻城陷,乃弃甲散。帝入东阁竹殿,舍人高善宝侍侧,命取古今图书十四万卷,焚之于前,将自赴火,善宝抱止之。乃以宝剑击柱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谢答仁、朱买臣进曰:“城中兵众犹强;乘间突围而出,贼必惊。因而薄之,可度江就任约。”帝素不便走马,曰:“事必无成,祗增辱耳。”答仁请自护以行,谓必得脱。王褒私语帝曰:“答仁,侯景之党,岂足可信?成彼之勋,不如降也。”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帝然之,即授城中大都督,既而召王褒谋之,褒又以为不可。答仁屡请不许,大恸欧①血而去。
于谨扎营于子城口,素太子为质。帝使王褒送之,褒至周营,匍匐乞怜。
谨子以褒善书,给之纸笔,褒书于后曰:“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识者鄙之。
①翼轸(zhěn
,音诊)——翼星与轸星,各为二十八宿之一。
①欧——同“呕”。
斯是,外围益急,群臣相继出降。帝左右渐散,遂去羽仪法物,白马素衣出东门,抽剑击阖曰:“萧世诚一至此乎?”魏军见帝出,相率奔至马前,牵其辔以行。至白马寺北,夺其所乘骏马,以驽马代之。遣长壮军人,手扼其背以行。逢于谨于道,军人牵使帝拜,不胜屈辱。俄而岳阳王至,使铁骑拥之入营,囚于乌幔之下,面数之曰:“桂阳无辜见杀,河东阖门受诛。武陵既败,暂首舟中,诸子啖臂,饿死狱底。汝心何忍,而戕贼诸王若此?向者人为汝食,今亦为人噬耶?”命左右食以草具,以困辱之。至夕,于谨遣人使帝为书,召王僧辩。帝不可,使者逼之曰:“王至今日,岂得自由?”
帝曰:“我既不自由,僧辩亦不由我。”或问何意焚书,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不焚何待?”察既囚帝,请于谨曰:“绎杀人多矣,愿绝其命,以慰冤魂。”谨即使察监刑,遂以土囊陨之,殓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之于津阳门外。并杀太子元良,及始安王大略、桂阳王大成等。盖帝性残忍,且惩高祖宽纵之弊,故为政尚严。城方围时,狱中尚有死囚数千,有司释之,以充战士。帝不许,悉令棓杀之,事未成而城陷,故其死也,人莫之惜。后
人有诗讥之曰:
摧残骨肉疾如仇,半壁江山要独收。
剩有岳阳心未服,统兵百万下荆州。
且说魏既诛帝,尽俘王公以下,悉收府库珍宝、宫妃彩女,送之长安。
群臣降者,亦归关中授职。乃立察为梁主,取其雍州旧封,资以荆州之地,延袤三百里,居江陵东城。魏将王悦将兵居西城,外示助察备御,内实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