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
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须不是穷到底①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
“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②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
二人依言。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世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①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
,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②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问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①三学——指县学、州学、府学。
②结丝萝——喻联姻结亲,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①息词——息讼之词,即表示主动平息诉讼事。
②切──切要,表示简略陈述的用语。
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见了韩子文,风彩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犹恐怕不足为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
‘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①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覆,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②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起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
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
“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