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性定,王生问他备细。女子道:“奴家姓曹,父亲早丧,母亲①止生得我一人,甚是爱惜,要将我许聘人家。我有个姑娘
的儿子,从小往来,生得聪俊,心里要嫁他。这个老妈,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对母亲说知此情,母亲嫌他家里无官,不肯依从。所以叫奶娘通情,说与他了,约他今夜以掷瓦为信,开门从他私奔。他已曾还掷一瓦,叫三更后出来。及至出得门来,却是官人,倒不见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适才戏写掷瓦,及一男子寻觅东西不见,长叹走去的事,说了一遍。女子叹口气道:“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却是我幸得撞着,岂非五百年前姻缘做定了?”女子无计可奈,见王生也自一表非俗,只得从了他。新打上的,恩爱不浅。
到得会试过了,榜发,王生不得第。却恋着那女子,正在欢爱头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里,只是朝欢暮乐。那女子前日带来竹箱中,多是金银实物,王生缺用,就拿出来与他盘缠。迁延数月,王生竟忘记了归家。王生的父亲在家盼望,见日子已久,不见王生归来。遍问京中来的人,都说道:“他下处有一女人相处,甚是得意,那得肯还?”其父大怒,写着严切手书,差着两个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书,与京①②中同年相好的,叫他遣个马票
,兼请逼勒他出京,不许耽延。王生不得已,与女子作别道:“事出无奈,只得且去。得便就来;或者禀明父亲,径来接你,也未可知。你须耐心,同老妈在此寓所住着等我。”含泪而别。王生到得家中,父亲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带了同去。一时未便,不好说得女子之事。闷闷随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题。
且说京中女子,同奶妈住在寓所守候。身边所带东西,王生在时已用去将有一半,今又两口在寓所食用,有出无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无信息,女子心下着忙。叫老妈打听家里母亲光景,指望重到家来,与母亲相会。不想母亲因失了这女儿,终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时。那姑娘之子,次日见说舅母家里不见了女儿,恐怕是非缠在身上,逃去无踪了。女子见说,大哭了一场,与老妈商量道:“如今一身无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边还有些东西,做了盘缠,到他家里去寻他。不③然,如何了当?”就央老妈雇了一只船,下汴京一路来。
行到广陵地方,盘缠已尽。那老妈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风露,①姑娘——“娘”字重读,为吴方言对姑母的称谓,北方叫“姑姑”。
①同年——旧时称同科考中的人。
②马票——旧时官员因公出行,使用驿站马匹的凭证。
③了当——了结、停当。
一病不起。那女子极得无投奔,只是啼哭。元来广陵即是而今扬州府,极是一个繁华之地。古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又道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从来仕宦官员,王孙公子,要讨美妾的,都到广陵郡来,拣择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来撞去。看见船上一个美貌女子啼哭,都攒将拢来问缘故。女子说道:“汴京下来,到西浙寻丈夫,不想此间奶母亡故,盘缠用尽,无计可施,所以啼哭。”
内中一个婆子道:“何不去寻苏大商量?”女子道:“苏大是何人?”
那婆子道:“苏大是此间好汉,专一替人出闲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个好歹,便出口道:“有烦指引则个。”婆子去了一会,寻取一个人来。那人一到船边,问了详细,便去引领一千人来;抬了尸首上岸埋葬,算船钱打发船家。对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里停住几日再处。”叫一乘轿来抬女子。女子见他处置有方,只道投着好人,亦且此①身无主,放心随他去。谁知这人却是扬州一个大光棍,当机兵
、养娼妓,②接子弟的,是个烟花的领袖,乌龟的班头。轿抬到家,就有几个粉头出来,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尴尬,落在套中,无处分诉。自此改名苏媛,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随任两年,方回浙中。又值会试之期,束装北上,道经③扬州。扬州司理
,乃是王生乡举同门,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间,官妓叩头送酒。只见内中一人,屡屡偷眼看王生不已。生亦举目细看,心里疑道:“如何甚像京师曹氏女子?”及问姓名,全不相同,却再三看来,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苏媛捧觞上前,劝生饮酒。觌面看得较切,口里不敢说出,心中想着旧事,不胜悲伤,禁不住两行珠泪,簌簌的落将下来,堕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泪道:“我道像你,元来果然是你!却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别后事情,及下汴寻生,盘缠尽了,失身为娼始末根缘,说了一遍,不觉大恸。生自觉惭愧,感伤流泪;力辞不饮,托病而起。随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诉情怀,留同枕席。次日,①密托扬州司理,追究苏大局良为娼,问了罪名,脱了苏媛乐籍
,送生同行。后来与生生子,仕至尚书郎。想着起初,只是一时拾得掷瓦,做此戏谑之事,谁知是老大一段姻缘,几乎把女子一生断送了,还亏得后来成了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