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曰:“敢祗以听。”
夏侯子曰:“吾闻先大夫孔圣之言:‘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四德具而名位不至者,非吾任也。是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仆也承门户之业,受过庭之训。是以得接冠带之末,充乎士大夫之列,颇窥《六经》之文,览百家之学。弱年而人公朝,蒙蔽而当显举。进不能拔群出萃,却不能抗排当世。志则乍显乍昧,文则乍幽乍蔚。知之者,则谓之欲逍遥以养生;不知之者,则谓之欲遑遑以求达。此皆未是仆之所匮也。
“仆又闻世有道,则士无所执其节;黜陟明,则下不在量其力。是以当举而不辞,入朝而酬问。仆,东野之鄙人,顽直之陋生也。不识当世之便,不达朝廷之情,不能倚靡容悦,出入崎倾,逐巧点妍,呕喁辩佞,随群班之次,伏简墨之后。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于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纵使心有至言,言有偏直,此委巷之诚,非朝廷之欲也。
“今天子以茂德临天下,以八方六合为四境,海内无虞,万国玄静。九夷之从王化,犹洪声之收清响;黎苗之乐函夏,若游形之招惠景。乡曲之徒,一介之士,曾讽急就,习甲子者,皆奋笔扬文,议制论道。出草茅,起林薮,御青琐,入金墉者,无日不有。充三台之寺,盈中书之阁,有司不能竟其文,当年不能编其籍,此执政之所厌闻也。若乃群公百辟,卿士常伯,被朱佩紫,耀金带白,坐而论道者,又充路盈寝,黄幄玉阶之内,饱其尺牍矣。若仆之言,皆粪土之说,消磨灰烂,垢辱招秽。适可充卫士之爨,盈扫除之器。譬犹投盈寸之胶,而欲使江海易色;烧一羽之毛,而欲令大炉增势。若燎原之烟,弥天之云,嘘之不益其热,嗡之不减其气。今子见仆入朝蹔对,便欲坐望高位;吐言数百,便谓陵嶒一世,何吾子之失评也?仆固脂车以须放,秣马以待却,反耕于枳落,归志乎涡濑,从容乎农夫,优游乎卒岁矣。
“古者天子画土以封群后,群后受国以临其邦。悬大赏以乐其成,列九伐以讨其违。兴衰相形,安危相倾。故在位者以求贤为务,受任者以进才为急。今也则九州为一家,万国为百郡。政有常道,法有恒训。因循而礼乐自定,揖让而天下大顺。夫道学之贵游,闾邑之搢绅,皆高门之子,世臣之胤,弘风长誉,推成而进,悠悠者皆大下之彦也。讽诂训,传《诗》《书》,讲儒墨,说玄虚,仆皆不如也。二三公之简仆于凡庸之肆,显仆于细猥之中,则为功也重矣;时而清谈,则为亲也周矣。且古之君子,不知士,则不明不安。是以居逸而思危,对食而肴乾。今也则否:居位者以善身为静,以寡交为慎,以弱断为重,以怯言为信。不知士者无公诽,不得士者不私愧。彼在位者,皆稷、契、咎、益、伊、吕、周、召之伦,叔豹、仲熊之俦。稽古则逾黄、唐,经纬则越虞、夏。蔑昆吾之功,嗤桓、文之勋,抵扌必管仲,磋雹晏婴。其远则欲升鼎湖,近则欲超太平。方将保重啬神,独善其身,玄白冲虚,仡尔养真。虽力挟太山,将不举一羽;扬波万里,将不濯一鳞。
咳唾成珠玉,挥袂出风云。岂肯蹩躠鄙事,取才进人?此又吾子之失言也。子独不闻夫神人乎?噏风饮露,不食五谷,登太清,游山岳,靡芝草,弄白玉,不因而独备,无假而自足,不与人路同嗜欲,不与世务齐荣辱。故能入无穷之门,享不死之年。以此言之,何待进贤?”
客曰:“圣人有言曰:‘邦道,贫且贱焉,耻也。’今子值有道之世,当太平之会,不攘袂奋气,发谋出奇,使鸣鹤受和,好爵见縻;抑乃沈身郎署,约志勤卑,不亦羸哉。且伊尹之干成汤,宁戚之迕桓公,或投己鼎俎,或庸身饭牛,明废兴之机,歌白水之流,德入殷王,义感齐侯。故伊尹起庖厨而登阿衡,宁戚出车下而阶大夫。外无微介,内无请谒,矫身擢手,径蹑名位。吾子亦何不慕贤以自厉,希古以慷慨乎?”
夏侯子曰:“呜呼!是何言欤?富与贵,是人之所欲,非仆之所恶也。夫干将之剑,陆断狗马,水截蛟龙;而铅刀不能入泥。骐骥骅骝之乘,一日而致千里;而驽蹇不能迈亩。百炼之鉴,别须眉之数;而壁土不见泰山。鸿鹄一举,横四海之区,出青云之外;而尺鷃不陵桑榆。此利钝之较,优劣之决也。夫欲进其身者,不过千万乘,而仆以上朝堂,答世问,不过显所知。仆以竭心思,尽才学,意无雅正可准,论无片言可采,是以顿于鄙劣而莫之能起也。以此言之,仆何为其不自衒哉。子不嫌仆德之不劭,而疑其位之不到,是犹反镜而索照,登木而下钓。仆未以此为不肖也。
“若乃伊尹负鼎以干汤,吕尚隐游以徼文,傅说操筑以寤主,宁戚击角以要君,此非仆所能也。庄周骀荡以放言,君平卖卜以自贤,接舆阳狂以蔽身,梅福弃家以求仙,此又非仆之所安也。
若乃季札抗节于延陵,扬雄覃思于《太玄》,伯王和柔于人怀,柳惠三绌于士官,仆虽不敏,窃颇仿佛其清尘。”
《骈体文钞》清·李兆洛
二十八七类
枚叔七发八首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字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纷屯澹淡,嘘唏烦醒。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成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
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蹷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待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
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