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处,名曰永州。其地有个石燕山,有个浯溪,都有些奇处。怎见得?其山堆满的零星碎石,状如燕子。若风雨时节远远望去,就像飞燕一般。人若走近,也扑在身上来,及拿到手中看时,却还是一块石头。风息雨止,便不飞了。那浯溪石崖上,天然嵌下一块镜石,高一尺五寸,阔三尺,厚三尺,其色如漆,明澈异常。虽比不得秦时照胆镜,把五脏六腑都照出来,却也一根根须眉,朗然可数。蛋子和尚因爱这两处古迹,在永州多住些时。
一日,又到石崖边去看时,却不见了石镜,单单留下个窟窿。正当惊讶之际,只听得山坡下銮铃声响,一群人众飞奔前来。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树旁,偷眼觑时,为首马上的,是一位年少郎君,生得唇红齿白,头戴唐进士巾,身穿吴绫道袍,骑下一匹瓜黄马儿,后面跟着十来个家人。那郎君下了马,步到崖边。看看这个窟窿,指天画地,不知与家人说些甚么。随后四个庄户,牵绳带索的扛着一块黑色大石头来。蛋子和尚心下想道:“一定是这郎君取了那石镜去了,把石头照样做一块来嵌着哄人。”只见庄户抬到崖边,众家人道:“趁这绳索方便,不要歇手。”众人一齐上前助力。也有在上面牵的,也有在下面推的,也有将杠子帮衬的。不一时,将那块石头,弄到窟窿跟前,相着体势,安顿停当。慢慢的扯起绳索,那石头恰好嵌下。众人发起一声喊来。原来那块黑色石头,就是石镜。
这郎君姓冷,是木处冷学士的公子,虽然生得标致,为人刻薄。浑名叫做冷剥皮。有个田庄,只在这五里之内,叫做冷家庄。这冷公子一心爱那石镜,蓦地教人偷回庄上去。谁知此镜有神,离了石崖,就如黑炭一般,全无半毫光彩。方才送还旧处,刚刚嵌入,明朗如故。蛋子和尚听得众人发喊,伸出头来看时,冷公子早已看见。喝道:“兀那和尚!独自一个在此探头探脑,莫非是剪径的毛贼么?”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打个问讯道:“贫僧稽首了,贫僧是泗州城人氏,发心要朝各郡名山。经游贵地,不知贵人到来,失于回避。”众家人道:“这行脚僧无礼,见了大爷,头也不磕个儿!”蛋子和尚却待回言,到是冷公子说道:“出家人不须行礼,动问长老尊姓何名?到敝地几时了?挂搭在于何处?”蛋子和尚道:“贫僧在迎晖山迎晖寺出家,叫做蛋子和尚。到贵地虽然将及一月,并不曾落个寺院,只是风餐露宿。”冷公子便道:“难得有缘相遇。敝庄不远,欲屈长老到彼素斋,是必勿拒。”蛋子和尚道:“多承大檀越厚意。”当下冷公子上马先行。吩咐两个家人,跟随长老,随后慢来。
却说两个家人在路上对长老说道:“我大爷好的是道家,不信佛法。从不曾斋一个僧,布施一文钱的。今日见了长老,便请庄上赴斋,是十分敬重,破格相待了。”蛋子和尚道:“你家大爷姓甚?”家人道:“姓冷,百家姓上冷訾辛阚的冷字。家老爷在朝,官拜翰林院学士。止生下这一位公子,留在家中读书。新近娶了个小主母在庄上,以此这几日只在这庄上住。”说话之间,已到庄前。蛋子和尚看时,果然好个冷家庄。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路列着几树槐阴,面对着一泓塘水,打麦场,平平石碾,正好蹴球。放牛坡,密密草铺,又堪驰马。层层精舍,似齐孟尝养客之居。处处花台,疑石太尉娱宾之馆。定是宦家良别业,非同村户小庄园。
蛋子和尚到得堂中,冷公子出来重新讲礼看坐。问道:“长老出家几年了?青春多少?不像有年纪的。”蛋子和尚道:“贫僧虚度一十九个腊了。从幼出家的。”原来僧家不序齿,只序腊。冷公子道:“俗家端的姓甚?难道真个姓蛋不成?”蛋子和尚道:“贫僧在佛门长大,并没有个俗家相认。只这蛋子二字,姓也是他,名也是他。”冷公子道:“闻得命犯华盖的,定要为僧为道,长老从小入空门,是十二分的硬命了。今年十九岁,是那月日生?”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月内领进寺门的,说起来像是十一月的光景。日子时辰,都不晓得。”说罢只见一个家人出来问道:“素斋已完,摆设何处?”冷公子沉吟了一会,答应道:“摆在采莲舫里罢。”冷公子先起身道:“请长老到后园赴斋。”蛋子和尚道:“多谢了。”冷公子道:“方才失问了,敢也用些荤酒么。”蛋子和尚道:“荤酒到不曾戒得。”冷公子笑道:“怪道长老这般雄壮,恁地时,小庄到也便当。”吩咐家人把些现成鱼肉之类,暖一大壶好酒,一同素斋送去。又道:“在下有些俗事,不得相陪了。”蛋子和尚道:“不消费心,少停拜谢。”
当下别了冷公子,随着家人弯弯曲曲走到后园。这园中有个鱼池,约莫数亩之大,正中三间小小亭子,仿着江南船样,一顺儿造进去的。亭子四围,种些莲花。此时是深秋天气,虽没花了,还有些败叶横斜水面。亭上有个匾额,写“采莲舫”三字,旁注探花冯拯题。池边三间大敞厅,两旁都是茂竹。厅前大石头砌就一个玩月台,台下系一只渡船。家人请长老下了渡船,家人解了缆,把个单桨儿撶着。顷刻便到亭子边,送和尚进那采莲舫内,依先撶着渡船去了。蛋子和尚看时,果然与船舫无异,一间间都有照壁隔断,都是开关得的。第一层是个小坐起;第二层又进深些,摆有桌椅等件,旁边都是朱红栏杆,挂下斑竹帘儿;第三层四围暖窗中设小榻,分明是个卧室。蛋子和尚心里暗想道:
“要请我吃斋,到处吃得,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间,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领他的盛意么?终不然,难道他不信佛法?怪我们僧家,哄我到这绝路饿死不成?”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两个家人,抬着食盒,撶了渡船,送到亭子中间,桌上摆着是一碗腊鹅,一碗腊肉,一碗猪膀蹄儿,一碗鲜鱼,一碗笋干,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一碗青菜,一碗豆角,见是四荤四素。一大壶酒、一锡掇子白米饭。蛋子和尚叫声起动,也不谦让,恣意饮啖。众人等他吃完,收拾过了,抹净了桌子,却待转身。蛋子和尚问道:“你家大爷在那里?贫僧作别了好去。”众人道:“大爷还没有主意,想是要留长老过夜哩。”说罢,众人下船,又撶去了。蛋子和尚道:“留我过夜是甚么意思?我且耐性住着,看恁地?”看看天晚,又是两个家人,一个抱着一副铺陈,一个拿些茶食点心之类,下了渡船到亭子上。一面摆着茶食,请师父用茶;一面摆设卧具,叫声安置,他两个又下船去了。蛋子和尚道:“且快乐睡他一夜,明日却再理会。”
当夜无话,到得天明,两个家人又来送汤送水,摆设早饭。整整齐齐的两荤两素。蛋子和尚吃罢,便道:“贫僧无功食禄,今日是必要去了。”家人道:“大爷还要与长老面会讲些什么说话,这几日不得工夫,只叫我们好生款待长老,莫要怠慢,你且宽心住下几时,怕他怎的。”蛋子和尚道:“你大爷有甚话说,索性说个明白,我住在此也安稳。”家人道:“大爷肚里的事,我们手下人怎晓得。长老莫非夜间怕冷静,要个人作伴么?若是要时,莫说别的,就要个婆娘也是容易。去年大爷养个全真道人,也在这个亭子上,讲甚么采阴补阳的法儿,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大爷曾唤过了三四个娼妓陪伴他来,作成我们也鬼混了一个多月,如今往洛阳去了。约道今年又到,还不见来。”蛋子和尚道:“贫僧从不曾破色戒,也不怕冷静。只是一件,既承你大爷美意相留,就放我在这园中闲走闲走,散澹一时也好。”家人指着南边敞厅道:“这厅后一带楼房,就是娶的新姨住下,常有丫鬟们下楼采花,恐怕外人行走不便。”蛋子和尚听得这话,便不开口。
话分两头,却说冷公子生长富贵之家,迷花恋酒之事,到也不在其内。只有一件不老成,好的是师巫邪术,四方荐来术士,无有不纳。恰好这几日前,邻县王枢密的公子荐一个人来,叫做酆净眼。自言眼睛能见神鬼,更有魇人之术,且是厉害。汉时有那巫蛊之事,刻成木人,手持木棍,埋于地下,夜间祀鬼咒诅,使木人往击其人。唐时吕用之在高骈门下用事,专权乱政,将铜铸就高骈一个小小身躯,眼耳俱用物蒙着,藏于箧中,埋于自己卧床之下,使他耳目昏乱,惟我所制。则今酆净眼之术,又自不同。要魇那人时,在僻静处设立祭坛,供养神将,坛前画一大圈,圈内放一个磁坛将那人姓名、籍贯、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写置放坛内,他在坛前书符念咒,摄其生魂。三日摄不来,到五日;五日摄不来,到七日。生魂来时,只长一尺二寸,面貌与其人无异。若走进圈内,把令牌下摄入坛中,书符固封,埋之坎方,其人立死。有诗为证:
当年老耄说高骈,太子曾含巫蛊冤,
若使咒人人便死,谁人不握死生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