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圣姑姑初到东庄,原约杨巡检一年半载,便有回复。谁知一口大话,就闭了三年的角门。杨巡检已自十分信服的,又见移树运米,如此神通,少不得有个妙用。为此只吩咐管庄的老王,暗地打听消耗,自己再不敢来敲门打户,讨消问息。
忽一日,杨奶奶开一只衣箱,只见箱内堆着多了东西。取来看时,原来就是三年前叫老嬷嬷送与圣姑姑这二百私房银子,原封不动在内。奶奶吃了一惊,忙唤老嬷嬷来认时,果然不差。这分明是灵鬼所为,就是搬柴运米的一个法儿。他们那知就里,只管胡思乱猜,道:“这衣箱多时锁下不开,为何银子倒在里面?又是几时送来的?”不免叫老嬷嬷到东庄上打探一遭。
老嬷嬷坐乘小轿,到东庄老王家来,问其动静。老王道:“以前半夜三更,常听得院里大惊小怪,叫唤呼喝之声。如今好几日不闻声响,不知何故?”老嬷嬷道:“你且讨个梯儿,待我爬上屋去,偷望一望,看是怎的!”老王见是掌房的嬷嬷,自然要奉承一分,又且奶奶差来,如何违拗。慌忙在敞厅上去掇个长梯子,弄了半响,弄进屋来,靠在回廊屋檐上。老嬷嬷先爬上屋去,望了一望,就下了梯,说道:“院里静悄悄地,绝无动静,我脚软站不住,还让你老人家来!”老王真个上梯去,舒头而望,并无一人。自爬上屋脊,仔细前后观看,忽然见了明晃晃黄灿灿这座金山。心下又惊又喜,下得梯来,心生一计,瞒着老嬷嬷,只说:“不见什的,想是从后门走了!”老嬷嬷转身去后,老王一脚箭跑到城中。报与家主杨巡检知道:“如此这般。想来是老爷洪福,特来报喜。”杨巡检喝道:“谁教你去望来?”老王道:“是奶奶差老嬷嬷来,叫小人去看,不关小人之事。因是好几日院里不闻声响,想不在了,所以小人大胆。不然,也不敢。”
杨春心下沉吟,便叫家童备马,亲往东庄。把敞厅后壁封条揭了,开进去看时,里面没人来往。乱草纵横,回廊下小角门依然紧闭。杨巡检自去敲了几下,不见答应。叫安童拾起砖块去打,打了一个时辰,只如不打一般。杨巡检发个性急,叫庄户轿夫,随从人等一齐用力把门撞开。杨巡检吩咐众人退后,只带四个安童跟随,不往书房厅屋住所,一迳串出后楼去看。只见楼下竖着这座太湖石,已变成一大块紫金。杨春暗想道:“圣姑姑神通果然非小!”掉转头来,猛见圣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端端正正坐于楼下。杨春大惊,慌忙下阶拜倒,禀道:“弟子久失侍教,闻师父点化已成,特来拜谒!”安童道:“老爷莫拜,上面坐的是个死的。不然,怎不回礼?”杨春起身上前看时,原来都是塑的。浑身俨如生相,称赞不已。看四下杂屋中,堆积百般货物器用,尚值得四五百金。三个的衣服行李,都不见了。后边四株大梨树,果然西园移来的,种得整齐。只不知甚么缘故,不别而行。想是普贤祖师不愿造个行宫在此,圣姑不好回话,竟自去了。
杨春叹息了一回,便叫安童去迎接奶奶到来。不多时,杨奶奶接到。杨春领他见了浑身,说:“是圣姑姑自塑下的。”奶奶拜了四拜,转身见了这座金山,夸道:“人间金子,怎的有恁般赤色!只可惜点化得忒大了,叫人不便移动。”杨春道:“多着些人来搬他家去,做个镇家之宝。”看见香案边帷下黄布帐子一顶,自去取来,罩在金山上面。叫安童一面唤庄户轿夫、随从人等,讨了扛棒绳索,一齐进来,何止三四十人。这班人闻安童呼唤,问其缘故,已自晓得。一见帐子裹着,都去偷揭来看,那一个不惊喜。伙里自相议论,也有个说眼见稀奇物,寿增一纪。也有个说,毕竟做官宦的福分大,财神跟着他走。也有个说,皇天心也不平,有这些金子,不派点屑粒与我们贫汉,又与那财主做甚。有几个有气力,常出尖的人,将绳索向前要去捆缚那金山。不动手时犹可,才动手时,忽然金山下面,起阵狂风,见一只黄斑老虎,扑地跳将出来。吓得众人叫声:“呵呀!”四散奔走逃命。杨巡检拖着奶奶一只臂膊,跑上楼去,将门窗都闭了。过了一时,不听见楼下动静,在窗子眼内偷看时,老虎已不见了。杨巡检推开楼窗叫人,一个也不答应。只得大着胆走下楼来。只见这些丫鬟养娘,兀自在神像案桌下躲着,也有跑出去的,和安童在门口探头探脑望着里面消息。杨巡检喝道:“虎在那里?兀自见神见鬼的做甚张智!”安童和养娘们方才放心进来。杨巡检叫安童一面备马,一面唤齐轿夫,送奶奶回宅。
到家后,夫妻两口说道:“这圣姑有灵。既然塑下浑身,必然要那金山供养,不许人移动,所以显个老虎出来吓人。如今不去动他,自然没有事。”商议定了,把存下货物器用,一应搬回。这三间楼下叫作圣姑堂。每年正、四、七、十这四个月的初一日,西园设斋,杨巡检烧香点烛一遍,便封锁了,也不容外人进去瞧看。其余月份,连本宅人都不许进去。又吩咐安童庄客等,不许向外人面前多嘴饶舌。常言道:拿得住的是手,掩不住的是口。家主恁般吩咐了,一般又有忍嘴不牢的,做新闻异事,说将出去。满县人都乱哄道:“杨巡检庄上出了一座金山,又有个黄斑老虎。”也有同辈亲友,特为此事来问杨春,杨春只推没有。后来这个圣姑宫直待贝州反后,枢密院行下文书,各处搜查妖人,蛋子和尚、左黜等余党。此时杨巡检已故了,奶奶老病在床。管家禀知小主人,私下唤庄户连夜毁了这三个土偶。看那金山时,仍是一坠太湖石。老虎是纸剪的,已朽坏了。此是后话。正所谓:时来铁也生光,运退黄金失色。有诗为证:
堪笑杨春识见莽,狐精错认真仙长。
黄金不作镇家山,险使儿孙作妖党。
杨巡检一段话,表过不提。看官们,如今要晓得媚儿的下落,少不得打个大宽转,又起一宗话头了。话中单表一人姓张名大鹏,西安府人氏。从小读书,十二岁上没了爹娘,跟随个全真先生,出去游荡。在燕都大房山偶染疫病,那全真弃之而去。幸遇外国异人,救好了他。见他手骨不凡,传授他一家法术: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若与白云洞法术比较,也是半斤八两,差不多儿。
他平生与东京一个人交厚,结为兄弟,常寓在他家。那人姓朱名能,有一手好武艺。提起那话,还是祥符元年的时节,真宗皇帝恼那契丹鞑子欺慢中国,有佞臣王钦若奏道:“从来若非真命天子,上不得泰山。所以秦始皇恁般英雄,也被风雨打将下来。我皇若要镇服四海,夸示外夷,须邀福天瑞,东封泰山,方可称一朝圣主。”真宗问道:“泰山曾封过几遍了?”王钦若奏道:“七十二遍了。”真宗准奏。就在王钦若身上,要他三日之内,报过七十二般祥瑞,事事须要有据。王钦若退朝,面带忧容。一时间多了这嘴,三日里面,那有七十二般祥瑞,便说灵芝、甘露、麒麟、凤凰,见今世上都生得有,三日内也取不将来。那朱能正在王钦若门下做个馆宾,晓得他有这件事在心,便道:“此事不难,依朱能说,只用一般祥瑞,便可抵挡得那七十二般了。”王钦若欣然问计,朱能道:“草木鸟兽之瑞,都是后来,不为希罕。只有上古伏羲时,河中龙马负图而出,天示阴阳卦象,谓之天书。此为祥瑞之祖。如今若得天书下降,把来宣布中外,泰山就封得成了。”王钦若道:“天书怎得降来?”朱能道:“不消相公费心,朱能自有妙策。来朝容禀!”
当晚朱能回家,与张大鹏商议。张大鹏道:“不是劣弟夸口,仗平生学的道法,只今夜送个天书信息到皇帝老儿宫里去!”朱能道:“愚兄此番,便是出身之阶了,全仗贤弟帮衬这个!”当下张大鹏行个嫁梦的法子。真宗皇帝睡在宫中,梦见红光曜室,一个神人,头戴七星冠,身穿绛衣,手捧文书一本,告道:“上帝有命,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陛下宜虔诚受之,圣祚万载!”正待舒手去接那文书,却猛然惊觉。五更钟动,真宗皇帝上殿。正是: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