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员外出去买东西归来。永儿道:“爹爹!我教你看件东西。”去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员外接在手里颠一颠,看约有二十四五两重。员外道:“这锭银子那里来的?”永儿道:“早起门前看见卖香纸老儿过车儿上,有纸糊的金银锭,被我把一文钱买他一锭,将来变成真的。”员外道“变成百十贯钱,值得什么,若还变得金银时,我三口儿依然富贵。”走到纸首铺里,买了三吊金银锭归来,看着女儿道:“若还变得一锭半锭,也不济事。索性变得三二十锭,也快活下半世。”永儿接那金银锭,安在地上。腰里解下裙子来盖了。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道:“疾!”揭开裙子看时,只见一堆金一堆银在地上。胡员外看见,欢喜自不必说了,都是得女儿的气力变得许多金银。员外看着妈妈和永儿,商议道:“如今有了金银,富贵了,终不成只在不厮求院里住。我意思想在热闹处去寻间房屋,来开个彩帛铺。你们道是何如?”妈妈道:“我们一冬没饭得吃,终日里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开个彩帛铺,只怕被人猜疑。”员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辈的相识们,我去和他们说道:近日有个官人照顾我,借得些本钱来。问牙人买一半,赊一半。便不猜疑了。”妈妈道:“也说得是。”
当日,胡员外打扮得身上干净,出去见几个相识说道:“我如今承一官人照顾,借得些本钱,要开个小铺儿。你们众位相识的,肯扶助我么?只是要赊一半买一半,望作成小子则个!”众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们身上。”众相识一时说了,便去那当坊市井赁得一所屋子,置些橱柜家伙物件,拣个吉日开张铺面。
虽说赊一半,买一半,其实只做个媒儿,能收得许多货物?都亏得永儿在铺中听了要长要短,便到里面去变将出来。因不费本钱,所以但是一贯货物,只卖别人九百文,加一相饶。人都是要讨便宜的,见买得贱,货物又比别家的好,人便都来买。铺里货物,件件卖得,员外不胜欢喜。家缘渐渐的长,铺里用一个主管,两个当值,两个养娘。没二三年,一个家计甚是富足。次第把平安街火发场空地依先造起屋来。虽比不得旧时齐整,一般有厅堂房室,后园种植些花草。正是:顿开新气象,重整旧门风。
那时东邻西舍,都来作贺。几年断绝来往的人家,到此仍旧送盘送盒,做相识来往。胡员外住在八角亭上和那不厮求院里,将及二年,赁房子开铺,又是三年,共是五年。还归故里,依然是个胡员外。这才是: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意时。有诗为证:
贫富升沈总运该,家资摄去又还来。
凭谁寄语糜都监,财主于今复有财。
别家店里见他有人来买,便疑道:“跷蹊作怪,一应货物主人都从里面取出来。”主管们又疑道:“货物如何不安在柜里,却去里面取出来?”胡员外便理会得他们疑忌的意儿,自忖道:“我家又不曾买,却是女儿变将出来的。如今吃别人疑忌,如何是好?”过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铺,便进里面教安排晚饭来吃,养娘们搬来,三口儿吃酒之间,员外吩咐养娘道:“你们自去歇息,我们要商量些家务事。”养娘听了言语,各自去了,不在话下。员外与永儿说道:“孩儿!一个家缘家计,皆出于你。有的是金银缎疋,不计其数,外面有当值的,里面有养娘,铺里有主管人,来买的缎疋,生疑道只见卖出去,不曾见上行。从今以后,你休在门前来。听了卖得百十贯钱,值得些什么。若是露出斧凿痕迹来,吃人识破,倒是大利害,会把家计都撇了。今后也休变出来了。”永儿道:“告爹爹,奴家自在里面,只不出来,门前听做买卖便了。”员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将饭来,吃罢,女儿自往房里去了。
自从当晚吩咐女儿以后,铺中有的缎疋便卖,没的便交去别家买,先前没的便变出来。如今女孩儿也不出铺中来听了。胡员外甚是放心。隔过一月有余,胡员外猛省起来:“这几日只管得门前买卖,不曾管得家中女儿。若纳得住定盘星好,倘是胡做胡为,教养娘得知,却是利害!”
当日胡员外起这念头来看女儿,来到中堂,寻女儿不见,房里又寻不见。走到后花园中,也寻不见。往从柴房门前过,见柴房门开着,员外道:“莫不在这里面么?”移身挺脚,入得柴房门,只见永儿在那空阔地上坐着一条小凳儿,面前放着一只水碗儿,手里拿个朱红葫芦儿。员外自道:“一地里没寻他处,却在此做什么?”又不敢惊动他,立住了脚且看他如何。只见永儿把那朱红葫芦儿拔去了塞口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赤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红盔,红甲,红袍,红缨,红旗,红号;赤马在地上团团的转,摆一个阵势。员外自道:“那个月的初十边,被我叮咛得紧,不敢变物事,却在这里舞弄法术。且看他怎地计较?”只见永儿又把一个白葫芦儿拔去了塞口的打一倾,倾出二百来颗白豆,并寸寸剪的稻草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含口水一喷,喝声道:“疾!”都变做三尺长的人马,都是白盔,白袍,白甲,白缨,白旗,白号。白马一似铜墙铁壁一般,也摆一个阵势。这柴房能有许多宽转?却容了四百多人马,排下两个阵势还空得有战场,并不觉一分儿狭窄。看得员外眼花撩乱,如在梦中光景。只见永儿头上拔下一条金篦儿来,喝声“变!”手中篦儿变成一把宝剑,指着两边军马,喝声道:“交战!”只见两边军马合将来,喊杀连天。惊得胡员外木呆了,道:“早是我见,若是别人见时,却是老大的事,终久被这妮子连累。要无事时,不如早下手,顾不得父女之情。”员外看了十分焦燥,走出柴房门,去厨下寻了一把砍骨的蛮刀,复转身来。却说胡永儿执着剑,喝人马左右旋合,龙门交战。只见左右混战,不分胜负。良久,阵势走开,赤白人马分做两下。永儿把剑一挥,喝声“收!”只见赤白人马,依先变成赤豆,白豆,寸草。永儿收拾红白葫芦儿内了。胡员外在背后,提起刀,看得永儿分明,只一刀,头随刀来,尸首在地面上时,有诗为证:
父子天性岂忍戕,只妨妖法惹灾殃。
可怜两队如云骑,不救将军一命亡。
员外看了永儿身首异处,心中又好苦,又好闷,又好慌。便把刀丢在一边,拖那尸首僻静处盖了,出那柴房门把锁来锁了。没精没彩走出彩帛铺里来坐地,心中思忖道:“罪过!我女儿措办许多家缘家计,适来一时之间,我见他做作不好,把他来坏了,也怪不得我。若顾了他时,我须有分吃官司。宁可把他来坏了,我夫妻两口儿,倒得安全。他的娘若知时,如何不气。终不成一日不见,到晚如何不问着什么道理杀了他?”胡员外坐立不安,走出走入有百十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