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胡员外家开了大门,是张三嫂先到,刚要进门,远远地望见东边来的,好似李四嫂模样,张三嫂道:“这婆子清早起那里去,我且躲在一边看他。”只见李四嫂到了胡家门首,两头打一看,迳钻进门内来了,正与张三嫂打个照面。正是:夜眠清早起,更有不眠人。两下都吃了一惊,好生没趣。张三嫂道:“你来有甚话说?”李四嫂道:“看见你在此,特地进来陪你。”张三嫂道:“我也想到你决然到这里的。所以先来等候。”两个笑了一场。李四嫂道:“阿姆!你实说,寻得头好主儿么?”张三嫂道:“不瞒你说,有一个上好头脑,管取十说九成。”李四嫂问:“那家?”张三嫂道:“是大铺张员外家一十七岁花枝般的小官人。”李四嫂道:“阿姆莫怪!我说男大女小团圆到老,到是雌的大了两岁,恐怕不中本宅的意。”张三嫂道:“你快闭了口,常言道:妻大一,有饭吃;妻大二,多利市;妻大三,屋角摊。如今刚大两岁,正是利市,发财旺夫。如何不好!你嫌我这主儿不好,有甚别个主儿胜得这一头的?”李四嫂道:“我这家却胜得多哩。是金沙唐员外家儿子,长房长媳。目下说成,就行聘就做亲的。”张三嫂道:“便是那望门寡的硬东西么?谁家女儿是铜盆,肯去对那铁扫帚!恁般头脑,不讲得也罢,也省些后来抱怨。”李四嫂道:“我与你打个掌,偏要员外成我这头亲事。”张三嫂道:“不须赌得。从今说过了,成了你的,我也不来争。成了我的,你也休指望八刀。只吃杯喜酒便了。”铺里主管听得了,便插口道:“这句话说是!各人船底下有水,各人自行。拌干了涎唾儿,也是没用。正不知我家员外喜那一头哩。姻缘是五百年前结下的,勉强不得。”两个方才住了口,双双的走进客房座里来,有诗为证:
媒婆两脚似船形,有水河中各自行;
空自相瞒争起早,谁知员外不应承。
却说胡员外正走出客座来,两个媒婆相见了。员外叫坐道:“难得你们用心,昨日说了今日便有。”张三嫂不等四嫂开言,便抢着应道:“有一头好亲事,是小媳妇寻来的。西街上大铺张员外家单生一子年方十七,人才出众。真个十分俐伶,一手写,一手算。”胡员外听说了道:“且放过这头亲事!”李四嫂道:“我说的又是一个主儿,是金沙唐员外家。好个小官人,年二十一岁了,百伶百俐,写算俱精。五六年前,曾在宅上求过亲的,不曾成得,今番又来相求。”胡员外摇着头道:“这头亲也且放过一边。别有亲时,再烦你二人来说。”两个媒人都道:“恁地好亲事,如何教放过了?员外且与院君商议则个。”胡员外道:“我心里便是有些不在意,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便去衣袖里摸出一两银子来,送与二位,道:“天早不敢相留,权当一茶。有烦用心体访一头诚实小官人。直待我心里像意方好。”两个媒人受了银子,只得起身出来,说道:“虽然亲事说不成,也不白折了这个早起。想起来,这头媒人不是独做得的。今后须是你吹我唱,大家撺掇怂恿,不怕他不听。”两个又把一两银子分了,各自去讫。
从此两个媒婆真个和同水蜜,一条跳板上走路。话休絮烦,但有好亲去说,听得说儿郎聪明伶俐,便教放过了。如此也不知几次。又隔了数日,两个媒人商量道:“难得胡员外,去时便是酒和银子,不曾空过,我两个有七八头好亲事去说,只是不肯,不知是甚意故?”李四嫂道:“我说要寻个小官人,莫非到嫌忒聪俊了么?”张三嫂道:“今日我们两个没处去了,我和你去胡员外宅里骗他几杯酒吃。又骗得他两把银子,大家取一回笑耍。”李四嫂道:“你有甚亲事去说?”张三嫂道:“你休管,只顾同我来,叫你吃酒便了。”两个来到胡员外家,却好员外正在铺内。两个坐定吃茶。员外问道:“有甚亲事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今有和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焦员外,他有个儿子甚是诚实,只怕太过分了些。”员外问道:“他儿子几岁,诸事如何?”张三嫂道:“焦员外的儿子虽则也是一十九岁了,还是奶子替他着衣服,三顿喂他茶饭,口边涎沥沥,他不十分晓人事,满门都称他是憨哥。”胡员外听了道:“这头亲事倒称我意,烦你二位用心说则个。院君面前莫说实话,只是褒奖罢了。”两个媒婆听得说,口中不说,心下思量:千头万头好亲,花枝相似儿郎,都放过了。却将这个好女儿,嫁这个疯子。两个又吃了数杯酒,每人又得了二两银子,谢了员外出来。对门是个茶坊,两个人去吃了茶。李四嫂道:“你没来由,教我忍不住笑,捏出两把汗。只怕胡员外焦燥起来,带累我,什么意思。”
张三嫂道:“我和你说这许多头亲事,都教放过了。我且闲耍着他,若胡员外焦燥时,我只说取笑。谁想到成了事。”李四嫂道:“想是中意了。若不中意时,今日如何把四两银子与我们,比往常更是加厚。”两个厮赶着,一头走,一头笑。迳投国子门来见焦员外。焦员外叫请坐吃茶。员外道:“你两个上门是喜虫儿,有什好话来说?”张三嫂道:“告员外,我两个特来讨酒吃,与小员外说亲。”焦员外道:“我的儿子是个呆子,不晓人事的。谁家女儿肯把来嫁他?”李四嫂道:“与员外一般开彩帛铺的胡员外宅里,花枝也似的一个小娘子。年方一十九岁,多少人家去说亲的,都不肯。方才媳妇们说起宅上来了,胡员外便肯应承,特教我两个来说。”焦员外心中好生欢喜,道:“你两个若说得成时,重重的相谢。”两个吃了数杯酒,每人送了二两银子,出得焦员外家,迳来见胡员外。李四嫂道:“焦员外见说宅上小娘子,十分欢喜,教来禀复,要员外拣个吉日良辰,下财纳礼。要甚安排,都依宅上吩咐。”胡员外听说,不胜之喜,自叫媒人去对张院君说。院君细问时,只说小官人生得丰厚,是个有造化的。只是从小娇养惯了,穿衣服还要别人服侍。生在这般的富贵人家,好不受用。院君也允了。媒人去焦家回复。话休絮烦,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财纳礼,奠雁传书。焦员外因是自家儿子不济事,每事从厚。不只一日,拣了吉日良辰,成那亲事。
却说焦员外和妈妈叫奶子来吩咐道:“小官人成亲,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使夫妻和顺,我却重重赏你。”奶子道:“多谢员外妈妈,奶子自有道理。”妈妈道:“恁地时,你慢慢教他好。”奶子与妈妈入房里来看憨哥道:“憨哥!明日与你娶老婆也。”憨哥也道:“明日与你娶老婆也。”奶子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奶子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们员外好不晓事!这样一个疯子,却讨媳妇与他做什么。苦害人家的女儿!那胡员外也没分晓。听得人说,这个女子十分生得标致,又聪明智慧,写算皆能。却把来嫁这个疯子,不知是何意故。
当夜过了,至次日焦家打点迎娶,不在话下。晚间,胡妈妈送新人入门。少不得要拜神讲礼,参筵拂座。奶子扶那憨哥出来,胡妈妈一时就看见,吃了一惊。但见:
面皮垢积,口角涎流。帽儿光歪罩双丫,衫子新横牵遍体。帚眉缩颊,反耳斜睛。靴穿歪,脚步踉跄,六七人搀。涕挂掀,嘴唇腌臜,一双袖抹。瞪目视人无一语,浑如扶出狰狞。短毛连鬓有千根,好似招来鬼魅。蠢驱难自立,穷崖怪树摇风,陋脸对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见花灯,那解今宵合卺。虽逢鸳侣,不知此夜成亲。送客惊翻,满堂笑倒。洞房花烛,分明织女遇那罗。帘幙摇红,宛似观音逢八戒。便教嫫姆也嫌憎,纵是无盐羞配合。
当晚奶子扶着憨哥行礼,揖不成揖,拜不成拜。平昔间惯随人口里说话,到此没随一头处,口中只是乱哼。胡妈妈看见新女婿这般模样,不觉簌簌的泪下,暗地里叫苦道:“老无知!却将我这块肉,断送与这样人。我女儿的终身,如何是了!”要叫两个媒人来发作时,那李老实已躲过一边去了。张快嘴看见辞色不善,先把说话来迎住道:“老院君!这头亲事,媳妇们也不敢斗胆,都依着老员外吩咐下来。老院君回去问老员外时,自然明白。今日大喜之日,列位高亲在此,望院君凡百包涵,隐恶而扬善则个。”只这几句话,张院君到不好开得口了。正是哑子慢尝黄连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没奈何与许多亲眷,劝酬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