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过斋器,点将茶来,茶罢,和尚起身谢了太尉。太尉喜欢道:“吾师!粗斋不必致谢。敢问吾师斋罢往什处去?”和尚道:“贫僧乃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长老法旨,教贫僧来募缘。文殊院山门崩损,得用三千贯钱修盖山门。贫僧今日遭际太尉蒙赐一斋。太尉若舍得三千贯钱,成就这山门盛事,愿太尉增福延寿,广植福田。”太尉道:“这是小缘事,不知吾师几时来勾疏?”和尚道:“不必勾疏便得更好,山门多幸。”太尉道:“吾师!我把金银与你如何?”和尚道:“把金银与贫僧,不便去买料物。若得三千贯铜钱甚好。”太尉暗笑道:“吾师!你独自一个在这里,三千贯铜钱也须得许多人搬挑?”和尚道:“告太尉!贫僧自有道理。”太尉即时叫主管开库,教官身、私身、虞候轮番去搬铜钱来,堆在亭子外地上。一百贯一堆,共三十堆。太尉道:“吾师!三千贯铜钱在这里。路途遥远,要使许多人夫脚钱,怎的能够得到五台山?”和尚道:“不妨!”起身下亭子,谢了太尉喜舍:“不须太尉费力,贫僧自有人夫挑去。”袖中取出一卷经来,太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且看他怎的。和尚道:“僧家佛法甚大。”自把经卷自诵一遍,叫一行人且开。只见那和尚眨眼把那卷经去虚空中打一撒,变成一条金桥。
那和尚空中招手,叫道:“五台山众行者、火工、人夫!我向善王太尉抄化得三千贯铜钱。你众人可来搬去则个。”无移时,只见空中桥上,众行者并火工、人夫滚滚攘攘下来,都到四望亭下,将这三千贯铜钱,驮的驮,挑的挑,搬的搬。交叉往复,刹时间都运了去。和尚向前道:“感谢太尉赐了斋,又喜舍三千贯钱。异日如到五台山,贫僧当会众僧,撞钟敲鼓,幢幡宝盖,接引太尉。贫僧归五台山去也。”和尚与太尉相辞了,也走上那金桥去。渐渐的去得远不见了。空中起一阵风,那金桥依旧化作一卷经典,随风吹入空中去了。太尉甚是喜欢,叫从人焚香礼拜,道:“小官斋僧布施五十余年,今就遇得这一个圣僧罗汉。”那时众人就来到,就与太尉贺喜,后人诗云:
布施空门种福田,片言曾不吝三千。
长安多少饥寒者,何不分些救命钱。
自此,善王太尉一家,人人都称赞圣僧弹子和尚,把弹子和尚一个名头,霎时传播京师,并不知有旧名蛋子二字。
当日无事,次日是上值日期。太尉早起梳洗,厅下只应人从跟随,直到内前下入来。太尉当日却来得早些个,往外待班阁子前过,遇着一官人相揖。这官人正是开封府包待制。这包待制自从治了开封府,那一府百姓无不喜欢。因见他: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常怀忠孝之心,每存慈仁之念。户口增,田野辟,黎民颂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潜,父老讴歌喧市井。攀辕截蹬,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当日包待制伺候早朝,见了太尉请少坐。太尉是个正直的人,待制是个清廉的官,彼此耳内各闻清德。虽然太尉是个中贵人,心里喜欢这包待制,包待制亦喜欢这王太尉。两个在阁子里坐下。太尉道:“凡为人在世,善恶皆有报应。”包待制道:“包某受职亦如,包某在开封府时,断了多少公事,那犯事的人,必待断治,方能改过迁善。比如太尉平常好善,不知有什报应?”王太尉道:“且不说别事,如王某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赏玩。从空打下一个弹,弹子内爆出一个圣僧来,口称是五台山文殊院化主,问某求斋。某斋了他,又问某化三千贯铜钱。不使一个人搬去,把经一卷空中打一撒,化成一座金桥。叫下五台山行者、火工、人夫,无片时,都搬了去。和尚也上金桥去了。凡间岂无诸佛罗汉!王某一世斋僧供佛,果然有此感应。”包待制道:“难得难得。”虽然是恁般顺口答应,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这件事又作怪,世上那有此理?渐渐天已晓,文武俱入内,朝罢,百官各自去了。
包待制回府,不来打断公事,问当日听差,应捕人役是谁,只见阶下一人唱喏,却是缉捕使臣温殿直。包待制道:“今日早期间在待班阁子里坐,见善王太尉说,昨日他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弹子里爆出一个和尚,口称是五台山文殊院募缘僧。抄化他三千贯铜钱去了。那太尉道他是圣僧罗汉。我想他既是圣僧罗汉,要钱何用。据我见识,必是妖憎。见今郑州知州被妖人张鸾、卜吉所杀,出榜捉拿,至今未获。怎么京城禁地,容得这般妖人。”指着温殿直道:“你即今就要捉这妖僧赴厅见我。”
温殿直只得应诺,领了台旨,出府门,由甘泉坊迳入使臣房,来于厅上坐下。两边摆着做公的众人,见温殿直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低着头不则声。内有一个做公的,当时温殿直最喜他。其人姓冉名贵,叫做冉士宿。一只眼常闭,天下世间上人做不得的事,他便做得。与温殿直捉了许多疑难公事,因此温殿直喜他。
当时冉贵向前道:“长官不知有什事,恁地烦恼?”温殿直道:“冉大!说起来叫你也烦恼。却才太尹叫我上厅去说,早朝时白铁班善王太尉说道:昨日在后花园亭子上饮酒,见外面打一个弹子入来,爆出一个和尚,问善王太尉布施了三千贯铜钱去,善王太尉说他是圣僧罗汉。太尹道:他既是圣僧罗汉,如何要钱,必然是个妖僧,限我今日要捉这个和尚。我想他既有恁般好本事,定然有个藏身之所。他觅了三千贯铜钱,自往他州外府受用去了,叫我那里去捉他。包太尹又不比别的官员,且是难伏事,只得应承了出来,终不成和尚自家来出首。没计奈何,因此烦恼。”冉贵道:“这件事何难,如今吩咐许多做公的,各自用心分路去,绕京城二十八门去捉。若是迟了,只怕他分散去了。”温殿直道:“说得有理,你年纪大,终是有见识。”看着做公的道:“你们分头去干办,各要用心。”众人应允去了。
温殿直自带着冉贵,和两个了得的心腹人,也出使臣房。离了甘泉坊,奔东京而来。殿直用暖帽遮了脸,冉贵扮做当值的模样,眼也不闭,看那来往的人,茶坊酒铺内略有些可疑的人,即使去捱查讯问。温殿直对冉贵说道:“他投东洋大海中去,那里去寻?”冉贵道:“观察不要输了志气,走到晚,却又理会。”两个走到相国寺前,只见靠墙边簇拥着一伙人在那里。冉贵道:“观察少待,等我去看一看。”拈起脚来,人丛里见一二百人中,围着一个人,头上裹顶头巾,戴一朵罗帛做的牡丹花,脑后盆大一对金环。拽着半衣,系着绣裹肚,着一双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锦片也似文字。后面插一条银枪,竖几面落旗儿,放一对金漆竹笼。却是一个行法的,引着这一丛人在那里看。
原来这个人在京有名,叫做杜七圣。那杜七圣拱着手道:“我是东京人氏,这里是诸路军州官员客旅往来去处。有认得杜七圣的,有认不得杜七圣的。不识也闻名。年年上朝东岳,与人赌赛,只是夺头筹。”有人问道:“杜七圣,你有什本事?”他道:“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师父,不曾撞见一个对手与我斗这家法。”回头叫声:“寿寿我儿,你出来!”那小厮剥脱了上截衣服,玉碾也似白肉。那伙人喝声采道:“好个孩儿!”杜七圣道:“我在东京上上下下,有几个一年。也有曾见的,也有不曾见的。我这家法术,是祖师留下煏火炖油,热锅煆碗,唤做续头法。把我孩儿卧在凳上,用刀割下头来,把这布袱来盖了,依先接上这孩儿的头来。众位看官在此,先叫我卖了这一百道符,然后施逞自家法术。我这符,只要五个钱卖这一道。”打起锣儿来。那看的人,时刻间拥挤不开。约有二三百人,只卖得四七道符。杜七圣焦燥,不卖得符,看着一伙人,道:“莫不众位看官中有会事的,敢下场来斗法么?”问了三声,又问三声,没人下来。杜七圣道:“我这家法术教孩儿卧在板凳上,作了法,念了咒语,却像睡着一般。”正要施逞法术解数,却恨人丛中一个和尚会得这家法术。因见他出了大言,被和尚先念了咒,道声“疾!”把孩儿的魂魄先收了,安在衣裳袖里。看见对门有一家面店,和尚道:“我正肚饥,且去吃碗面来,却还他儿子的魂魄未迟。”和尚走入面店楼上,靠着街窗,看着杜七圣坐了。过卖的来,放下筷子,铺下小菜,问了面,自下去了。和尚把孩儿的魂魄取出来,用碟儿盖了,安在桌子上,一边自等面吃。有诗为证:
莫向人前夸大口,强中更有强中手。
续头神术世间无,谁料妖僧窃魂走。
小儿如玉得人怜,魂去魂来不值钱。
戏耍万般皆可做,何须走马打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