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婆子连夜踰城而出,路上买了一大瓶无灰的好酒,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这里黜儿呻吟不绝,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哥妹两个悬悬而望。一见婆子钻进土洞,欣喜无量。婆子将瓶酒烧得滚热,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瓯里面,扶起黜儿将药灌下去,又把些酒与他过口,如法将拔毒膏贴上患处。只见黜儿对着土床里面,一觉睡去,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婆子和媚儿守着看他,都道:“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这一番睡着,想是不疼痛了,这就见得药力。”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脓血,膏药已自浮下,怕惊他睡,不敢动弹。少停黜儿醒来,叫道:“疮上好生奇痒难过。”婆子揭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将细草展净龌龊,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镞随手而出。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起初只拔出得箭干,那箭镞刺入骨中,未曾出得,当时心忙意乱,不及细看。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亦见拔毒膏之妙处。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轻轻的与他洗净,只见骨损筋伤,肉开皮烂,淋淋的流出鲜血来,惨不可言。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用些布绢之类,缓缓扎缚。过了一夜,明日又解开收拾一遍,如此七日,脓水俱尽。从此不去动他,调养到四五十日,里面长出新肉来,筋络也就和顺,勉强挣扎得起。半眠半坐,不敢出土洞之外。到百日满足,去了膏药,全然不觉。只曾经膏药贴处,赤光光的精肉,半根毛也不生出来。行动之时,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婆子兀自欢喜道:“严半仙说,只怕不免做个瘸子,今果然矣。可改姓名为左瘸儿,以识半仙之功。”自此唤做左瘸,亦名左黜,去了胡姓不用。
一日,左瘸儿出了土洞,闲走一回。走到林子里面,正是旧时中箭之处。想道:“此仇如何不报!”跑回与母狐商议。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着,闻此语,忽然吊泪。你道为何?这便是母狐道缘深处。正是:
富贵场中,反招阴阳之患。
灾殃受处,翻开道德之缘。
毕竟婆子说出什么话来,这瘸子的仇还报得成报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左黜儿庙中偷酒贾道士楼下迷花
仇报仇兮冤报冤,冤冤相报枉相缠。
请君莫作冤仇想,处处春风自在天。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只为一箭之故,做了个瘸子,行动时右长左短,拐来拐去,好不像样,此仇如何不报!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自不小心,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受这一场苦楚。天幸与严半仙有缘,救得性命,就损了一足,不过外相。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唐朝娄师德丞相,也都是个跛子,便说上界八洞神仙,也有个铁拐李在里面。我儿,这个不足为耻。”因提起严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不觉凄然流泪。瘸儿道:“娘,我依着你说话,不记怀便了,你却为何掉泪?”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不能祸,人不能伤。我等身无道术,只是装点人形,幻惑愚众,少不得数有尽时。万一此后再有三长两短。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况且严半仙说,我儿女俱有灾厄,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因把半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细说一遍。说得两个儿女毛骨悚然。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出外求道。瘸儿媚儿,也都愿跟随。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瘸儿道:“只有东京汴州,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锦世界,人烟稠密,多有异人在彼。”婆子道:“这般繁华去处,怕你们心神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我闻得郢州一带,有三江七泽之胜,你家祖公公传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阳;要出法中弄,除非问云梦。云梦是两个泽名,正在沔阳,万山环绕。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乃天书所藏,有白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缘,若到彼处,心有所遇。”瘸儿道:“常言出处不如聚处。东京是三教聚集之所,若到那里时,便不能够传道得法,看也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东西。”婆子道:“恁样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媚儿道:“此去郢州甚远,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许多路,不知何年可到。依我说得,如打永兴一路去,那里有西岳华山,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我们一来在圣帝前烧炷香,二来访陈先生,求他的五龙蛰法。其余终南、太乙、石楼、天柱几个名山,都是神仙来往所在,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就是东京也七八近了。到了东京,又商议郢州路道,却不是一举两得。”这瘸子听了此言,正合其意,连声道:“妹子说的是。”一力撺掇,婆子点头依允。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媚儿扮个村姑,老狐惯扮做老贫婆的,自不必说。离了土洞,望西京一路而来。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但见: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湾环碧浪,几行嫩柳舒眉;森耸青峰,数树夭桃露颊。双双粉蝶翩翩,对对蜻蜒点水。乍晴乍雨养花天,不暖不寒游玩日。踏青士女歌连袂,选胜游人醉舞貂。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自是妖丽。这瘸子行步不便,别人两步,他只一步,不时的落后去了,走不上十来里,便要歇脚,娘女两个,只得随他。每遇歇息处,村中女眷们,张姑李嫂,互相唤呼,聚集观看,都道:“这个老贫婆,到有恁般好女儿,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百来贯钱钞也肯出。这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有说:“这瘸子必是老妇人的亲儿,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又有多嘴的,上前问他,才晓得是哥妹,便道:“一个店儿,搬出两样货来。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男的恁丑,女的恁俊。”亦有轻薄子弟,故意盘问搭话,捱捱挤挤。媚儿也到老成,总不理他,只低着头。以后缠得不耐烦,只拣静僻所在方歇,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他三个本是个狐精,饥餐花果,渴饮清泉,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担搁了几日,不为大事。不比做人出门,便有许多费用。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夜间一条草荐,若没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说到此处,反是畜生便宜。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忽一日刮起大风,浓云密布,降下一天春雪。原来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这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况遇着恁般大雪,越发动弹不得,只管叫苦叫屈。婆子道:“此去离剑门山不远,那里好歹有个庵院,可以安身,说不得再捱几步去。”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权当箬笠遮盖。瘸儿也不免把着滑,逐步捱去。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剑门乃五丁力士所开,有“西江月”为证。
大剑插天空翠,嵯峨小剑连云。天生险峻隔西秦,插翅难飞过岭。
一自五丁开道,至今商贾通行。蜀王空自凿凶门,毕竟金牛没影。
未到山下,只见前面林子里,隐隐露出红墙头出来。婆子指道:“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好?”三个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义勇关王庙。前面门道三间,中间朱门两扇,半开半掩。捱身进去再看时,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控着一匹赤兔胭脂马,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两旁都是栅栏。第二层正殿三间,极其宏丽,一带朱红槅子闭着,殿前右边,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左边设一座井亭,四围半墙朱红栏杆,只留个打水的道儿。婆子道:“殿内必有道流居住,我们莫惊动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几个走进亭上,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两旁设得有石凳,三个刚才坐定,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这天也会作弄人,又不是腊雪报丰年,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么,我们也好没来由由,那见得死期便到,寻什么师,访什么道,如今受这般苦楚!”婆子道:“当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藤萝穿膝也只不动,那九年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这雨雪是大概天时,那在为你一个,你却抱怨他,不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