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绍闻看完县票,心中惶恐,不能不叫王中计议。一面安置来役,是不用说的。
看官试想,绍闻欠债,本系赌账,假李逵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去鸣官么?原来此中有个缘故,是从绅士结交官长上起的。
从来绅士盘赌窝娼,一定要与官长结识。衙署中奸黠经承书吏,得势的壮快头役,也要联络成莫逆厚交。就如同那鸟鼠同穴山中一般。程公南阳查勘灾黎,上台委令主簿董守廉代拆代行,这就引出这一事端。假李逵到谭宅放肆一回,惹出合街公愤,几乎挨打。张绳祖已是不敢再叫去催讨这宗银子,又怎甘心放下口边肥肉,因与王紫泥计议道:“谭家这个孩子,去年一次叫他赢了一百两,不过是给点甜头,谁料再不吞钓。前者费了多少计策,承许下多少人事,才按到他身上五百两,他还拿了七两现银子去,竟是偷跑了。那时我真怕弄出人命官司来,又怕跟究出范姑子那一番情节——范姑子上了堂,只用一拶子,定会满口承招。现今程县公是百姓的父母,光棍的阎王,咱两个这不大前程,便要到‘有耻且革’地位。罢罢罢,讲说不起。
谭绍闻如今回来了,这才把心装到肚里。日昨我叫贾李魁去问他要这宗银子,这老贾全不晓得,问主户人家子弟要赌账,不过是将将就就,哄到手中便罢。这个粗皮狗攮的,不知怎的发了威,惹得萧墙街街坊一齐发火。多亏白存子在那街上开过酒馆,脸儿熟,连推带劝,才走开了。如今若叫老贾再去索讨,这狗肏的有酒胆无饭胆,他又不敢出门边儿。老王你看,若说这宗银子舍了罢,咱连这范姑子四两,夏逢若十两,谭绍闻七两,倒花了二十一两本钱,叫人怎么处?”王紫泥道:“老没呀,张天师出了雷——你没的诀捏了。我问你,咱一向相与官府图啥哩?如今程公不在衙,老董署理印务,他是与咱极相好的,性情活动,极听人说。不如咱如今备下一份礼儿,说是与他贺喜,说话中间就提起这事。不过承许老董一个数目儿,一张票子出来,还怕谭家这娃子赖了这账么?”绳祖笑将起来,拍着王紫泥肩背说道:“俗语云:‘厮打时忘了跌法’。正是有势不使不如无。这一次算我服了你,就这样办。”
于是张绳祖办了十二色水礼,王紫泥街上买了一个全帖,央人写讫。各人戴了新帽,穿了新衣,脱了鞋换上靴。老贾挑礼盒,竟上主簿衙门而来。传了名帖,送进礼物,只听门役喝了一声:“请。”董公早站在滴水檐前,二人鞠躬而入。为了礼,吃了茶,董守廉道:“年兄光降,已觉敝署生辉,何敢再承厚贶。”王紫泥道:“父母署理堂务,自是各上宪知人善任,升迁之兆,指日可期。虔申预贺,惟祈哂纳。”张绳祖道:“合城已传父母坐升之喜,百姓们家家称庆。”董守廉道:“那有这话。只是堂翁南阳公出,藩台命弟护理,不过是代拆代行,替堂翁批批签押,比比银粮而已。远还有不能胜任之恐。”又说了几句官场套话,张绳祖以目视王紫泥,王紫泥会意,便道:“目下城内有一宗极不平之事,若不告父母知道,就算相欺;若告于父母,又恐父台生嗔。”张绳祖道:“这是父台治下,理宜禀明的事,托在素爱,不可隐讳。”董守廉道:“什么事,聆教就是。”王紫泥道:“张舍亲有个表侄,叫贾李魁,借与萧墙街谭绍闻银子五百两,现有花押文券可证,中人白兴吾作保。这贾李魁向谭绍闻索讨这宗银子时,不惟不给银子,且叫恶仆王中,打了一顿马鞭子。如今贾李魁羞愤之极,情愿只要四百两,余者愿申顶感之情。”董守廉心内动了欲火,连声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只叫令表侄,等我进堂上衙门去,补个字儿就是。这还了得!”两个见话已入港,又叙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吃了一杯茶,告辞而去。董公送出,又致谢了盛惠。
二人出了主簿衙门,到了家中。张绳祖笑骂道:“你怎不说是你的表侄呢?”王紫泥道:“不说是亲戚,岂不是对官长扯淡么?”遂叫假李逵到了面前,一五一十说明,笑道:“炮内轰药已填满,只用你这一点儿就响。”遂即商量,请了一个代书蔡鉴写了稿儿,誊了真,用上戳记,与钱一百文,开发出去。次日假李逵拿着状子,恰遇董守廉上衙,马前递上。准备好打上风官司。
全不料日方午时,程公前站回到署衙,说老爷已到朱仙镇,日夕便可进署。董守廉原是代签代比,全无交代。出城接着程公,程公问些藩抚司道的话。进城禀见,缴差已完,说了些南阳赈济灾黎事宜。晚上进签押房,蜡烛辉煌,程公批阅呈词。
只见内中有告谭绍闻赖债一词,便叫礼房,将学台考卷送阅。
礼房送进宅门,程公要看谭绍闻名次先后,谁知出了孙山。心中有几分着怒。问了礼房,方知误考。又将贾李魁禀词复看,便提笔批了“准提讯”三字。将批词发出,着该房速速传稿。
批了行字,催了誊细。传票进来,过了朱笔,发于宅门。又阅了些文卷,事完就寝。
所以谭绍闻早起,便有差役票拘。谭绍闻少不得唤王中计议,方说出张宅醉后,被人哄了五百两的话。王中也没主意。
绍闻方欲回后边去,那差人不依。兼且绍闻身无功名,一遇词讼,没有护身符儿。那差人也不言语,把一条铁链子,早放在桌上。王中心内着慌,袖内急塞上银子,还承许下事后补情的话,差人方才把铁绳收讫。绍闻只得陪差人吃饭,只呷了几口汤儿,看那差人狼吞虎咽的吃。饭吃完时,要带他主仆同行。
正是:
人犯王法身无主,黑字红点会催人。
绍闻少不得与王中跟上衙门来。交与头役。头役急催唤贾李魁、白兴吾到案,那差人只得飞也似去了。
谭绍闻主仆在班房内,连尿泡也不甚便宜。少顷只听得喝堂之声,知道程公坐了大堂。也不晓得料理的甚事,远远的只听得喝声,忽作忽止。又迟了一会,那差人将假李逵、白兴吾也带到班房。假李逵见了谭绍闻,开口便骂道:“没良心的撇白贼,借人家银子想着撒赖,到来生变牛马填还人。”谭绍闻吞声不答。差人把假李逵吆喝了几句,假李逵方住了口。
只见一个门役到门口道:“犯证到全,领上去听审。”这差人领着一齐到了仪门,吩咐原告干证跪在东角门,被告跪在西角门。遂将朱票提着飞跑到堂上,跪下将票呈上,大声禀道:“贾李魁一词,原被到案听审。”门役将票儿放在公案,程公看了说道:“呈原案。”该房将贾李魁禀词放在案上。程公缘昨夜事忙,略为注目,批了准讯。今日要审此案,须得将原词细阅一番。只见上面写着:具禀人贾李魁,住城东南隅保正王勤地方,禀为赖债不偿,反肆毒殴事。缘谭绍闻借到小人银五百两,白兴吾作保,现有花押文券可证。小人向伊索讨原银,不意谭绍闻勒掯不偿,且喝令恶仆王中,手执马鞭子,肆行毒殴。似此以强欺弱,小人难以存活。为此具禀青天老爷案下,恩准拘追施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