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直如不曾听见一般。叫了一会儿,将窗纸湿破,一个眼朝纸孔儿看慧娘,说道:“好一位小娘子,生的菩萨一般,如何病恹恹的?我在街东头治苏家女人病,如今好了。听说小奶奶身上不好。我来看看。不图咱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婆婆在神前许下口愿,治好一百个妇人病,就把口愿满了。如今治好七七四十九个,添上小娘子,就是五十个整数,还了一半子。往西再到河南府、南阳府治病去。小娘子开门罢。”这孔慧娘直是一个不答。卦姑子又说道:“抱的好一个小相公儿,我今日治一个就好活两个。若是不治,只怕这小相公想娘,也是难指望的。”慧娘依旧不答。卦姑子又道:“我这药不用火煎,也不是丸药,只是一撮红面儿。一口水就吞下去,才是灵验哩。不忌生冷,也不忌腥荤。遇着我,是小娘子前世缘法。”慧娘仍自不答。这兴官想吃乳,慧娘无法可哄,哭将起来。卦姑子道:“不吃我的药,只怕有的哭哩。”冰梅听的哭声,下的楼来,将近内房门,慧娘摆摆手,又叫上楼。这卦姑子一发恼了,大拍窗棂而去。又到厨房,叫赵大儿烧茶吃。赵大儿方欲应允,提了一把广锡壶儿下茶叶,卦姑子道:“我有茶叶。”接锡壶在手,扬长出门而去。赵大儿出门追赶,其行如飞。赵大儿只得放开,舍了锡壶,紧闭后门。回来告于慧娘,慧娘道:“小事。”冰梅抱起兴官,问慧娘如何一句话不答,慧娘道:“奶奶不在家,理当如此。”赵大儿道:“奶奶在家,必上卦姑子当。”
这话不必再述。单讲王氏车上对德喜道,要在惠家庄下车。
及到惠养民门首,德喜道:“这就是惠师父大门,停车罢。”
王氏与郑、樊二妇人,一齐进了门,滑氏正在院中洗衣,看见了笑道:“哎哟,好亲家母呀,啥风儿刮上来?”让屋内坐下,开口便道:“如今分开了,也不像人家了,亲家母休要笑话。”
王氏道:“从你走后,俺家何尝像人家哩。”吃了茶,说起为慧娘拜药的话,滑氏极愿同去,王氏喜之不胜。
大家不坐车,走了半里路,到槐树庄。只见一株老槐树下,放了一张桌儿,上面一尊齐天大圣的猴像儿,一只手拿着金箍棒,一只手在额上搭凉棚儿。脸前放着一口铁铸磬儿,一个老妪在那里伺候。有两三家子拜药的。樊爨妇叫德喜儿买了树下一老叟的香纸,递与王氏,四人一齐跪下,把盅儿安置在桌面上。老妪敲磬,王氏却祝赞不来,滑氏道:“谭门王氏,因儿媳患病,来拜神药。望大圣爷爷早发灵丹妙药打救,明日施银——”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两。”滑氏接口道:“创修庙宇,请铜匠铸金箍棒。”老妪敲磬三椎,众人磕了头起来。迟了一会,揭开盅上红纸,只见盅底竟有米粒大四五颗红红的药。一齐都向王氏祝喜,王氏吩咐与敲磬老妪一百钱,命德喜儿双手捧定盅儿。到了惠家庄,滑氏又与了一个大碗,将盅儿放在里面,嘱了德喜小心。
滑氏留饭,王氏道:“还要打发吃神药。”滑氏也不敢留,王氏与二妇人,依旧上车进城。到了胡同口,进家。德喜后到,把药递与王氏。
王氏送到东楼,向慧娘说了原因。慧娘不欲吃,心中感激婆婆仁慈,不胜自怨,因婆婆亲身拜祷,只得将神药服讫。笑道:“这药倒不苦不咸。”
王氏指望指日可痊,谁知渐渐卧床不起。王氏也因久病惹厌,楼上埋怨道:“人家说百日床前无孝子,着实罗索人。”
谭绍闻连日被盛希侨请去看串新戏,也不在家。惟有冰梅日夜不离,殷勤伏侍。
那一日夜间,慧娘昏昏沉沉睡去。睁开眼时,只见冰梅在灯下流泪。叫了一声冰梅,冰梅急把眼泪拭干,笑嘻嘻道:“是要茶么?”捧过茶来,慧娘吃了两三口。慧娘道:“兴官哩?”冰梅道:“在床东头睡了。”慧娘道:“你先哭什么?”
冰梅笑嘻嘻道:“我没哭。”慧娘道:“我已看的明白了。”冰梅笑道:“我是灰迷了眼,眼酸,揉的流出泪来。”慧娘道:“你没哭也罢。你听我对你说,我这病多不过两三天光景,不能成了。”冰梅道:“全不妨事,且宽心。”慧娘道:“我想和你说会话儿,我死后,你头一件,照管奶奶茶饭。奶奶渐渐年纪大了,靠不得别人。第二件,你大叔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人引诱坏了。我死之后,你趁他喜时劝他,只休教他恼了,男人家性情,若是恼了,不惟改不成。还说你激着他,他一发要做哩。你的身份微,我也替你想过,就不劝他也罢。第三件,你一定留心兴官读书。十分到那没吃穿的时候,也只得罢休;少有一碗饭吃,万万休耽搁了读书。还有一宗话,若是他爹再娶上来,你要看他的性情,性情儿好,要你让他;性情儿不好,也要你让他,未必不如咱两个这样好。”只这句话,直把冰梅说的泪如檐下溜水,没有点儿滴的,再不能抬起头来。慧娘又道:“我死后,你也休要想我。我到咱家,不能发送爷爷入土,不能伺候奶奶,倒叫奶奶伺候我。且闪了自己爹娘。这个不孝,就是阴曹地府下,也自心不安。”话未毕,兴官转身醒了,慧娘道:“你抱他起来,我再看一遍儿。”冰梅叫兴官儿:“娘叫你哩。”兴官揉着眼起来,便爬到床西头。慧娘道:“好孩子,只是将来长大了,记不清我。”冰梅道:“兴官,与娘作揖儿。”慧娘道:“休叫如此,一发叫我心如刀搅一般。我说的话多了,喘的慌,你还放下我睡罢。”冰梅扶慧娘躺下,又把兴官抱着睡到床东头。
到了次日早晨,慧娘已是气息奄奄,十分不好。冰梅告于王氏。王氏慌了,着德喜儿往盛宅叫谭绍闻,着双庆儿请孔耘轩。谭绍闻在盛宅清晨起来,正与昆班教师及新学戏的生旦角儿在东书房调平仄,正土音,分别清平浊平清上浊上的声韵。
德喜儿急切不得见面。及见面时,日已三竿。谭绍闻闻信急归,孔耘轩夫妇已到多时。孔耘轩一向不喜女婿所为,不曾多到谭宅,今日女儿将死,只得前来诀别。慧娘猛睁开眼,看见父亲在床边坐了一个杌子,把那瘦如麻秆的胳膊强伸出来,捞住父亲的手,只叫得一声:“爹呀!”后气跟不上,再不能多说一句话儿,眼中也流不出泪来,只见面上有恸纹而已。孔耘轩低头流泪。孔夫人再欲问时,慧娘星眸圆睁,少迟一个时辰,竟辞世而去。
绍闻也不料慧娘今日即死。到家时,外父外母围着病榻,自己也觉无趣。慧娘绝气,合家大哭。绍闻夫妇之情,也不免大恸起来。
大家哭罢时,孔耘轩向王氏与谭绍闻道:“亲家母,姑爷,小女自到府上,不曾与府上做一点儿事,今日反坑累人,想是府上少欠这个福薄丫头。棺木装殓,一切俱听府上尊便,不必从厚,只遮住身体,便算便宜了他。”王氏哭道:“我可也是不肯呀,这娃儿才是孝顺哩,我如何忘得他?”说罢又大哭起来。孔耘轩挥泪道:“我回去罢。叫拙内在此看着收殓,也是他母女之情。”谭绍闻道:“外父少留片刻何如?”耘轩道:“我在此难以闷坐,却又不便宜看入殓。我坐车回去罢。黄昏时,叫掌灯来接你外母。”出了后门,孔耘轩流泪满面,又回头看看门儿,一面上车,一面低着头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