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丹见谭绍闻脸上青红,问道:“姐夫脸上是怎的?”王氏道:“他害眼哩,衣架头儿撞的了。”焦丹道:“姐夫,我有一句要紧话与你说,可寻一个僻静地方。”谭绍闻因面上伤痕,不想走动,便道:“这是家母,有何避忌?”焦丹道:“我岂不知,只怕吓着这老人家。”谭绍闻便觉吃惊,王氏便跟问原由,焦丹道:“姐夫前日在巴大哥家那场赌,如今弄成人命大事。姓窦的吊死了,他大告在县衙,巴大哥、钱贤弟,都拿去下了监。”因向袖中摸出个纸条儿,递与谭绍闻。谭绍闻接在手中,展开一看,见是一张封条儿,上面印着“祥符县督捕厅年月日封”,空处是朱笔判的“廿”字。绍闻颜色顿变,问道:“这封条是做什么的?”焦丹道:“话头尽在背面上写着。”
谭绍闻翻过纸背,只见写着三四行小字儿。写的是:谭姐夫见字。我三人与窦又桂赌博,他如今吊死了,把我二人拿在监中。姐夫速用银子打点,我二人便护住姐夫不说。姐夫若不在意,明日当堂审问,只得把姐夫供出,同为窦家偿命,就不能顾亲戚之情。巴庚、钱可仰同具。
谭绍闻且看且颤,王氏忙道:“那写的是啥,你念与我听听。”焦丹道:“事已至此,也不瞒你老人家。原是俺姐夫前日到巴大哥家,不过闲解心焦,掷色子玩耍,不料同场的那个窦孩子吊死,如今弄成赌博人命,把巴大哥,钱贤弟都下到监内,还没审哩。这是他两个在监内写在旧封条上,送出来的信儿。叫谭姐夫打点,他两个受苦,谭姐夫使钱。若惜钱不照应他两个,便当堂供出姐夫,只该有苦同受,少不得都去充军摆徒。”王氏骂道:“这窦家小短命羔儿,输不起钱,就休要赌,为什么吊死了,图赖人!”焦丹道:“这话如今也讲不着。只讲当下怎的生法,不叫谭姐夫出官就好。”谭绍闻道:“焦——焦大哥,你要救我!”早不觉身子已跪下去。王氏也不觉慌的跪下,说道:“要亲戚做啥哩,我就是这一个孩子,千万休叫他受累。”焦丹急忙也跪下道:“我不过送个信儿,我是一个山西人,开个小铺子,没财没势,会做什么?大家起来再商量。”一齐起来坐下,焦丹说道:“这赌博场里弄出事来,但凡正经人就不管,何况又是人命?若要办这事,除非是那一等下流人,极有想头,极有口才,极有胆量,却没廉耻,才肯做这事;东西说合,内外钻营,图个余头儿。府上累代书香人家,这样人平素怎敢傍个门儿?只怕府上断没此等人。”谭绍闻极口道:“有!有!有!我有一个盟友夏逢若,这个人办这事很得窍。”王氏道:“你又粘惹他做什么?王中断不肯依。”绍闻道:“事到如今,也讲说不起。况他平日,也不曾亏欠咱。”
因叫双庆道:“你作速到瘟神庙街,寻你夏大叔去,说我有要紧事相等,至紧!至紧!你就大跑着去。”
话要凑巧,双庆跑到丁字街口,恰好遇着夏鼎,便一把手拉住说道:“俺大叔请你说句紧话哩。”夏逢若早知是曲米街窦又桂吊死的事发了。总是因赌自缢,也是常有的事,只因内中干连一个门第人家子弟,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顷刻满城中尽知谭宅公子因走新亲,在巴家酒馆赌博,逼死一个小客商,同场人已拿住两个,指日堂审,这谭公子也是难漏网的。况夏逢若更是此道中人,岂有苍蝇不闻腥的道理。正想厕入其中,寻混水吃一口儿,适然遇着双庆来请,心肝叶、脚底板两处,都是痒的,竟一直上碧草轩来。
双庆回家报知,王氏因人命情重,救儿心急,便说道:“他夏哥也不是外人,你就请到楼下商量。”谭绍闻也正为面肿难出,正合板眼,遂道:“娘说的是。”少时,只见双庆引夏逢若进的楼来,见了王氏,说新年不曾拜节,行了子侄之礼。
与焦丹也作了揖,彼此通了姓字。谭绍闻道:“我运气太低,到东街走新亲戚,闲解闷儿,如今竟弄出一场祸事。”夏逢若道:“你若是行了俺街里姜家那事,怎得有这呢?”谭绍闻指着焦丹道:“这是巫家内亲。”夏逢若道:“偶然说起,我也原不介意。”谭绍闻遂将巴家赌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夏逢若道:“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比你做的还清白哩。”王氏道:“你与福儿有一炷香,你看这事该怎的打救呢?”夏逢若摇首道:“唉呀,难,难,难。”王氏慌道:“他夏哥呀,你要不生个法儿,我就跪下了。”夏逢若道:“老伯母使不得,看折了侄子草料。”只见夏逢若指尖儿搔着鬓角,迟一会,忽然说道:“有了!”谭绍闻问其所以,夏逢若道:“咱县新任董公,裤带拴银柜——原是钱上取齐的官。如今坐升正堂,我听说合城绅衿,要做围屏奉贺。想这做围屏的头儿,必是一向好结交官长,出入衙门的人。凡是这一号乡绅,一定是谄上骄下、剥下奉上的,或图自己干犯法事有个仗恃,或图包揽民间词讼分肥。您且坐,我去街上打听打听,看这做围屏的首事是谁。我速去即来,老伯母放心,管保不妨事就是。”谭绍闻道:“张绳祖、王紫泥与董公相好,央央他两个何如?”夏鼎道:“破落乡绅,平常秀才,到小衙门还不出奇,何况堂上?我去探明回来,再拿主意。”当下起身摇摆去了。焦丹道:“我也走罢。我到底不中用,不过管送个信儿罢。”王氏向焦丹道:“您焦大哥,咱这号亲戚,你勤走着些。”焦丹应诺,也起身去了。
少时,夏逢若回来。到了后门,只说得一声:“看狗!”
双庆儿早引到楼下。哈哈笑道:“恭喜!恭喜!不妨!不妨!这一番做屏,首事的绅衿,乡里不必说他。咱城内又添了一个新的,是邓老爷讳三变,新从江南吴江县乎望驿驿丞任中告休回来;一个是本城贡生靳仰高;一个是官礼生祝愉;一个果然就是南街没星秤老张。单说这位邓老爷,我是切知的,这老头儿,是走衙门的妙手。况才做官回来,宦囊殷富,一发更有体面,管情弄的一点针脚儿也不露。神不知,鬼不觉,这一夜就弄成了,管保咱的官司不吃亏。老伯母只安排打平安醮罢。”
谭绍闻道:“你认的他么?”夏逢若道:“他与先父是莫逆。你写个晚生帖儿带着,不用跟随人,同我今晚到他家计议,只要承许他些就妥。”谭绍闻道:“我这脸叫衣架头儿磕肿,怎好街上行走?”夏逢若道:“人命大事,只讲顾头,就顾不得脸了。”绍闻不敢怠慢,刻下写帖。待天近黄昏,提一个小灯笼,来寻邓三变。
过了几个巷口,转了几条街道,约有二里,到了邓宅门首。
恰好遇着邓三变的公子邓汝和,跟了一个小厮,提着一个吴江县小灯笼,要往邻家学弹琵琶。夏逢若道:“邓少爷那里去?”
邓汝和站住问道:“是谁?”夏逢若道:“瘟神庙邪街,贱姓夏。我只问少爷,老爷在家么?”邓汝和道:“家父适才上去了,我才出来。”夏逢若道:“有客来拜。”邓汝和举灯笼一看,说道:“不认哩。请到舍下坐。”一同进了客厅,夏逢若递了帖,邓汝和烛下看了。夏逢若道:“是萧墙街孝移谭先生的公子,特来晋谒老爷。”邓汝和道:“不敢当。”即令人拿帖内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