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王中迁居城南,谭绍闻觉得游行自便,好不快活。每日夏逢若家,恰好成了一个行窝。王中于新菜下来时候,不肯入口先尝,一定要到谭孝移灵前荐新,眼泪在肚内暗抛几点。
这王氏与谭绍闻那里管他,却有时与赵大儿捎些尺布寸丝的人事,也有时与些油果面食之类,叫王中与女儿吃。王中只觉心内怆凄,在城内说不出来,到城南又不能与赵大儿说。路上挑着菜担儿,只祝赞道:“大爷是正人君子,天保佑休叫坏了少主人品行。我王中若有一分可周全的时节,愿赴汤蹈火,不负大爷临终嘱托。”这是王中心腹之言,端的好忠仆也。
且说谭绍闻在夏逢若家混闹,又添上管贻安、鲍旭、贲浩波一班儿殷实浮华的恶少,这夏家赌娼场儿,真正就成了局阵,早轰动了城内、城外、外州、外县的一起儿游棍。这游棍有几个有名的,叫做赵大胡子,王二胖子,杨三瞎子,阎四黑子,孙五秃子,有主户门第流落成的,也有从偷摸出身得钱大赌的。
每日打听谁家乡绅后裔、财主儿子下了路的,有多少家业,父兄或能管教或不能管教,专一背着竹罩,罩这一班子弟鱼;持着粘杆,粘这一班子弟鸟。又有一起嫖赌场的小帮闲,叫做细皮鲢,小貂鼠,白鸽嘴,专管着背钱褡裢,拿赌具,接娼送妓,点灯铺毡,只图个酒食改淡嘴,趁些钱钞养穷家。此时夏逢若开了赌场,竟能把一起膏粱弄在一处,声名洋溢。这两样人心里都似蛱蝶之恋花,蜣螂之集秽,不招而自来,欲麾而不去的。
这谭绍闻初与这两样人相近,自己也觉着不伦不类。争乃不想赌时,却有珍珠串、兰蕊,又添上素馨、瑶仙几个名妓,柔情暖意,割舍不断;不欲嫖时,却有色盆、宝盒趁手,输了想捞个够本,赢了又得陇望蜀,割舍不断。久而久之,竟与这一班人,如入鲍肆,不闻其臭了。
那一日,管贻安、谭绍闻与杨三瞎子、孙五秃子同场掷起色来。因为一文低钱,管贻安说是杨三麻子的,杨三麻子道:“不是我的。”管贻安道:“适才你赔我的注儿,还不曾动,怎说不是你的?”杨三麻子换了一个高钱,把低钱向院里一摔,发誓道:“忘八肏的钱!”管贻安一向娇纵惯了,怎受得他人这一句罗唣,将桌子一蹬,发话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得跟我一场子坐坐,就是你前世修下的福了,还敢这样放肆!你说谁是忘八肏的?”那杨三瞎子是有名的“独眼龙”,站起来说道:“管九宅的!姓管的!管家小九儿!你那话叫谁听的?赌博场里讲不起王孙公子,休拿你爷那死进士吓我!”管贻安自娘腹中出来,人人奉承,到如今,这是头一次经的恶言,便骂道:“你这忘八肏的,想做什么?”杨三瞎子道:“我想打你!”早一掌推的,连椅子都带倒了。夏逢若、谭绍闻各扯住杨三瞎子的手,谭绍闻道:“自己弟兄们,这是做啥哩,不怕人家笑话么?”管贻安爬起来向杨三脸上一掌,杨三恼他两个劝的扯住手,骂道:“您这一起狗肏的!一发是封住我的手,叫管九儿打我哩。”将膀背一伸,向夏逢若心口上一拳,夏逢若早已倒了。谭绍闻早已自倒,被凳子角把脸上磕了一条血痕。
孙五秃扯住杨三,到南屋,低声说道:“第三的,你憨了?好容易罩住的小虫蚁儿,你都放飞了,咱吃啥哩!”杨三道:“五哥,你不知道。放松了他们,咱就受不清他的牙打嘴敲;一遭打怕了,再遭还要敬咱们。你放心,这样公子性儿,个个都是老鼠胆。管保时刻就和处了,你只听他们句句叫哥罢,我经的不耐烦经了。”说着早忍不住笑了。
早有白鸽嘴报与赵大胡子、王二胖子、阎四黑子,都来说合和处。众人斗了一个分赀,交与细皮鲢买办。顷刻,狗腿四只,干牛肉三斤,鸡子四只,猪首一个到了。小貂鼠就会烹调。
说合停当,肉肴已熟,又到街上打了二十壶烧刀子,并了两张方桌,叫出瑶仙、素馨,一条边坐了,你兄我弟称呼,大嚼满酣的享用。把一个厮打臭骂,抛在东海之外。到晚,瑶仙、素馨各得佳偶,何必明言。
次日,王二胖子、杨三瞎子、阎四黑子,因他赌友父亲生辰,都去城外做生日去了。管贻安因昨日一掌,终觉少趣,也走讫。惟有谭绍闻因面上紫痕,不好上街行动,且恋赌不走。
于是重整赌场,赵大胡子,孙五秃子,连夏逢若四个,配成一常赵大胡子说道:“我没钱,我有两个镯子,是祖上传留下来的,我取来作成钱,好配场儿。”夏逢若道:“现成有头钱。输赢何妨?”赵大胡子道:“离我住处不远,我去了就来。”
果然去了不多一时,钱褡内掏出一对赤金镯儿,光灿耀目。谭绍闻接在手内细看,有八个镌的小字,一只上镌的“百年好合”,一只上镌着“万载珍藏”。谭绍闻道:“果然是件好东西。”赵大胡子道:“咳!我先人也是个大财主,这是我奶奶东西。我近来输的急了,把这东西带着,左右是破落了,要这东西何用,爽快变卖,好好赌两场子,家中过活几天。我只要二十两银。”
谭绍闻见这镯子值五、六十两,今货高价贱,心内未免动欲。问道:“贵先人本贯何处?”赵大胡子道:“我听说是陕西。”
夏逢若道:“陕西何处?”赵大胡子道:“只象是潞安府。”孙五秃子道:“潞安是山西。”赵大胡子道:“我记差了。”
谭绍闻累日在外,心中只想装成赢钱腔儿,好哄母亲妻子,便讲买这金镯。众人作合,讲就十六两,夏逢若代为称出。彼此交割明白,大家便赌将起来。恰好这一场是谭绍闻独自赢了二十两,当下还了夏逢若。日色已晚,街上也好行走。绍闻得了这金条脱一对,一心要献母亲行孝。素馨出来,也挽留不祝走到家中,坐在楼下。王氏道:“你真正成不得人了。每日在夏家,他家有鱼膘、皮胶把你粘住了?几番人轮着叫你,你再不回来,还成人家么?”谭绍闻哈哈笑道:“娘,你嗔我赌博,你看,我与你老人家赢的是什么东西?”向袖中摸出一只金镯儿,递与母亲。灯光之下,愈觉璀璨夺目,好不爱人。
王氏道:“这是那里东西?”谭绍闻道:“我赢的,你老人家收拾着。这一只金镯子,就值一百两哩。”巫翠姐在东楼下听说金镯子三字,早上堂楼来。看见光闪闪的东西,便说道:“算成我的罢,你与娘再赢去。”王氏只得递与巫翠姐。谭绍闻笑道:“我还赢了一对银镯子,明日取来给你何如?”巫翠姐道:“我只要金的,明日不拘取来什么好东西,我并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