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嵩淑笑道:“年世小侄,受业门生,何必过廉。”智周万只得受了半礼。
日色将晚,孔耘轩设下晚酌,程嵩淑又快饮一常各宅家人,打灯笼来接。临行时,订上学日期,张类村道:“须择个吉日。”程嵩淑道:“古人云,‘文星所在皆吉’。子弟拜师,本是上吉的,何必更择?爽快叫谭念修明日把碧草轩洒扫洁净,智先生把案上堆集的册页收拾清白,过此一天,后日即是良辰,事无再更。我明日上安阳去,路上也去了一宗牵挂。”
众人俱各称善。出门一拱而别。出的文昌巷口,各人分散而去。
这回书关系州牧县令者不少。作官若不好,后世子孙不敢过其地;漠漠无闻至于百姓忘其姓名,还是好的;还有提其名讳而讪骂及之者,至子孙为之掩耳,岂不令后裔追恨?若是深仁厚泽,百姓们世世感戴,志乘传之以笔墨,祠庙享之以馨香,则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中不负其所学,岂非吉祥可愿之事哉!
丹徒谭公之在灵宝,此其是已。诗曰:
做官从来重循良,泽被生民永不忘;
休说山东棠荫远,到今朱邑在桐乡。
小户女搀舌阻忠仆大刁头吊诡沮正人
却说程嵩淑同众人在孔耘轩家,为谭绍闻说就拜智周万为师,这些投启敦请的情节,人人可以意揣,也就不必琐屑缕述。
单说过了两日,智周万到了碧草轩,谭绍闻叩拜,成了年世侄受业门生。智周万随了一个老家人,名叫耿葵,就收拾厢房为下榻之处,仍旧立起外厨,伺候师爷吃饭。谭绍闻每日回家三餐,上学读书。
智周万已听过孔耘轩说的谭绍闻病痛,师弟相对过了十日,智周万只淡淡如水。刻字匠人时常拿写稿来校正,智周万正了差讹,匠人去后,智周万已无多言。谭绍闻执书请教,随问就随答,语亦未尝旁及。这也无非令其沉静收心之意。
那一日谭绍闻领题作文,智周万令作《“为善思贻父母令名必果”论》。脱稿誊真呈阅,智周万极为夸奖,批道:“笔气亢爽,语语到家。说父子相关切处,令人感注,似由阅历而得者,非泛作箕裘堂构语者所能梦见。”因问道:“尔文如此剀切。可以想见令先君家教。但昨日众先生俱言尔素行不谨,是何缘故?”谭绍闻因把父亲临终怎的哭嘱的话,述了一遍。
一面说着,早已呜咽不能成声。智周万道:“你既然如此,何至甘入下流?”谭绍闻道:“总因心无主张,被匪人刁诱,一入赌场,便随风倒邪。本来不能自克,这些人也百生法儿,叫人把持不来。此是真情实话。万不敢欺瞒老师。今日即恳老师,为门生作以箴铭,不妨就为下等人说法,每日口头念诵几遍,或妄念起时,即以此语自省,或有人牵诱时,即以此语相杜。只求切中病痛,无妨尽人能解。”智周万道:“这也不难。”即令取过一张大纸来,叫耿葵洗砚研墨,谭绍闻对面伸纸,智周万叉手而就,拈起笔来,写道:“千场纵赌家犹富”,此语莫为诗人误。强则为盗弱为丐,末梢只有两条路。试看聚赌怕人知,此时已学偷儿步。输钞借贷语偏甜,乞儿面孔早全副。一到山穷水尽时,五伦四维那能顾。纵然作态强支撑,妻寒子饥莫为护。回思挥金如粪日,随意飞撒不知数。此日囊空羞涩矣,半文开元陡生慕。千态万状做出来,饿殍今日属纨绔。苦语良言告少年,莫嫌此话太刻露:子赌父显怒,父赌子暗怖。此中有甚难解故,五鼓扪心个个悟。
写完,智周万道:“语质词俚,却是老妪能解。”谭绍闻道:“不过为下等人说法,但求其切,不必过文。但“子赌父显怒,父赌子暗怖’此二语,已尽赌博能坏人伦之大玻‘强则为盗弱为丐’此二语,又说尽赌博下场头所必至。门生愿终身守此良箴。更期老师将恋妓病痛,亦作一箴铭。”智周万道:“恋妓宿娼却难作。总之,不切则辞费,切则伤雅。师弟之间,难以秽词污语相示。但执此类推,不过亵祖宗身体,伤自己体面;染下恶疾,为众人所共弃;留下榜样,为后世所效尤。白乐天名妓以皎皎,取古诗河汉女之意,尤为可危。只此已尽恋妓之罪,宿娼之祸,何必更写一纸?”谭绍闻道:“门生闻老师之言,发聋震聩,永不做非礼事了。”
自此,谭绍闻沉心读书。边公考试童生,取了第三名,依旧文名大振。单候学宪按临,指日游泮。
半年之间,感动得王象荩暗喜不荆自己打算仍回宅内,生法儿清楚一向欠债。一日,手持着鞋铺房租、卖菜的剩余,共二十二两白银,交与谭绍闻道:“此是我一向私积,用他不着,交与大相公作还债之资。明知勺水无益大海,但向来欠债俱有利息,将来本大息重,恐倾产难还。大相公用心读书,本不该说此段话搅乱心思,只是利息债,万万擎不的。大相公想个法子,斩草不留根,便好专心一志。”谭绍闻道:“你的银子我断乎不要,与你的女儿买衣服穿了罢。至于账目一事,我心中时常挂念;歇了书本,这欠账便陡的上心。依我说,你还回宅内住罢,你打算还债,我一心读书,凭你怎么典当,我一丝儿也不管。我后悔只在我心里,对外人说不出来,惟有对你说。”王象荩道:“相公心回意转,想是咱这家该好了。还有一句话,总是夏鼎这样人,大相公见他,就如见了长虫、见了蝎子、见了老虎一般,方才保得咱家无事。”谭绍闻道:“我如今聆了老师的教训,心下已豁然开朗,这一班狐朋狗党,我半夜想起来,都把牙咬碎。你也不必再为忧虑。我明日叫邓祥赶的车去,连你家媳妇、闺女,都接回来。”王象荩道:“少迟半月,我安顿下一个园户接了菜园,我回来。”谭绍闻道:“菜园半月获利有限,咱的利息银两,半月就值几年菜园出息哩。”王象荩道:“叫我回来,也须叫奶奶知晓。”谭绍闻道:“奶奶知晓,或者再有拦阻,也是不定的。不如你自回来罢。”
王象荩道:“奶奶若不情愿,我也难一力承当这典卖产业的事。相公你没再想?”谭绍闻道:“你说的也是。我今晚到家,向奶奶说明,改日你只等的车到,那就是奶奶没啥说了。菜园是小事,休耽搁了咱家有关系大事。”王象荩道:“我也回家向俺家女人说一声,叫他安排回来的事。”依旧上城南菜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