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谭绍闻果然深心读书,趁此门鲜剥啄,径乏履齿之时,正好用精进工夫。争乃平日曾走过油腻混闹场儿,这七八日淫霖霏霏,也就会生起闷来。正在书斋中徘徊,打算适情遣怀之资,只见乌龟拿伞穿皮靴进来,说道:“谭爷不害心焦么?还独自一个在此纳闷。”谭绍闻道:“好雨,好雨,一连七八天不见晴的光景。”乌龟道:“我无事不来,今日特来问谭爷借雨帽雨衣雨裙,俺家里要走哩。天晴就送的来。”谭绍闻道:“这样雨,又有泥,您往那里去?”乌龟道:“往西乡管九爷家去。”谭绍闻道:“天晴去也不迟。”乌龟道:“在这里住,并没个人理会,少滋没味的做什么?你看,谭爷还不肯赏俺个脸儿,俺还扑谁哩。”谭绍闻道:“只是雨太大,我也难出街。”
乌龟道:“一箭之地,或穿泥屐,或披雨衣,有甚难出?只是你老人家,狠心肠就罢了,还说啥呢。”谭绍闻笑道:“凭你怎的说,我不去。我怕那一起儿光棍圈套。非是我待您薄情,你看几个人的样子,如虎似狼,见了我,就想活吞了。我是不敢去,非是不想去。”乌龟道:“牛不喝水难按角,你老人家只拿定主意不赌,他会怎的?”谭绍闻只是不去。乌龟缠了一会,无缝可钻,只得说借了雨衣就去。谭绍闻道:“天只管下雨,我若借给你雨衣,一发是薄情,要送你家走的。雨具我也不借,你也走不成。你各人去罢,我还要做文字念书哩。”乌龟只得怅怅而去。
却说谭绍闻在书房中,依旧展卷吟哦。争乃天雨不止,渐渐心焦起来。总之,同一雨景,一等人以为清幽,一等人以为寂寞。若说书房中,有花木之润泽可玩,有琴书之趣味可挹,这还心上添闷,那些滴漏茅舍,湿烟贫室,更当何如?只因谭绍闻该坏祖宗体面,该耗富厚家业,忽然心内焦躁,转一念头:“这天竟是如此下起来,七八日不肯晴,独自一个好不闷闷,不如回家与内人斗个牌儿,说个话儿,好排闷遣愁。”又转念头:“珍珠串几番多情,我太恝绝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径上夏家游散一回,我咬住牙,只一个不赌,他们该怎的呢?”
于是着屐到家,问母亲讨雨衣。王氏道:“你往那里去?”
谭绍闻道:“连阴久了,心内闷极,我去街上不拘谁家坐坐,消散消散。”王氏道:“我也愁你独自一个闷的慌,你就去走走。雨衣在楼顶棚上挂着哩,冰梅你去取下来。”巫翠姐道:“闷的慌,咱还抹牌何如?”谭绍闻笑道:“我是输怕了,不敢见你这女光棍。”翠姐笑道:“你须还我赌账,我好打发孟玉楼珍珠钱。”冰梅取下雨衣说道:“奶奶叫自己摆酒过天阴哩,天已将午,还等着大叔好摆席。”王氏道:“你看见日头了,你敢说天将晌午么?”巫翠姐道:“日头也不知几时就沤烂了,再休想见它了。”
且不说母子妻妾,嬉笑依依。只说谭绍闻披上雨衣,依旧着上泥屐,径上夏逢若家来。这刁卓等见了谭绍闻到了,如同天上降下一般,摘雨帽的,轻轻取下,脱雨衣的,款款解来,即刻就叫珍珠串出来。珍珠串相见,诉离索疏阔的苦处,谭绍闻展温存慰藉的话头。看官自能会意,何用作者笔模坐不移时,只见一人从外来,身披着氄毛大褐敞衣,手提着一个皮褡裢儿,声声道:“好雨!好雨!为这几两银子,几乎被雨淋死了。”正是:
居心力躲剥床灾,何故呈身自送来?
只为讲堂师长去,空劳拒绝几徘徊。
虎兵丁赢钱肆假怒姚门役高座惹真羞
却说谭绍闻正与珍珠串叙阔,新联一起儿光棍貂鼠皮、细皮鲢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鸽嘴早已透信于所约之人,那人披着褐衫,戴着大帽,拿着皮褡裢儿,冒雨进来。你说是谁?
正是那标营下兵丁虎镇邦。
且说虎镇邦是何来历。他原是个村农子弟,祖上遗有两顷田地,一处小宅院,菜园五亩,车厂一个。他学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车厂中开场赌博。人人夸他赌的精通,自己也仗着索讨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业,渐渐的弄到金尽裘敝地位。爹娘无以为送终之具,妻子无以为资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标营下左哨一分马粮。因膂力强盛,渐成本营头脑。
每日少有闲暇,还弄赌儿。只因赌棍们花费产业,到那寸丝不挂之时,那武艺儿一发到精妙极处,这虎镇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帅,那色子就成了虎镇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掷四,那绯的便仰面朝天;要掷六,那卢的便即回脸向上;要五个一色的,滚定时果然五位;要六个一般的,滚定时就是三双。所以前日见谭绍闻进夏逢若家,便要吃这块天鹅肉。因教场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闲空。今早公领一哨马兵粮饷,才要叫同伙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齐。忽的白鸽嘴送的信来,说谭绍闻自投罗网而来。这虎镇邦带了所领粮饷银子,做个照眼花的本钱。进的门来,把银子倾在桌面上,乃是六个大元宝。
因向夏鼎道:“前日输你五十串钱,今日就与五十两足纹。也不用称。”夏鼎道:“你领的兵饷,如何打发账?”虎镇邦道:“男子汉,大丈夫,赢了拿的走,输了送的来,才算得一个赌家。若拖浆带水,就不是汉子了。”一面说着,一面装起五个元宝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么,再赌一赌捞捞何如?”虎镇邦道:“昨年一遭输了二百两兵饷,卖了一个菜园、一处市房。我是不敢再赌了。”虎镇邦口中只管说,早已挣开夏鼎的手去讫。
夏逢若向谭绍闻道:“这可是街上所说的虎不久儿,赌的很低,所以把一分产业,弄的精光。又吃了粮,遭遭领下饷银,尽少要输一半儿。他适才见了你,是胆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谭绍闻一见六个元宝,眼中有些动火。”心内想着若赢到手里,还债何用弃产?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话,便看做真的。又加淫霖不休,心上嫌闷。又加上白鸽嘴三人同说伙证,谭绍闻发起昏来。便见那五个元宝,顷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只说道:“先就不该叫他走了。”
白鸽嘴道:“我去叫他何如?只怕他见了谭相公这主户人家,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来的。”谭绍闻道:“你就对他说,我也是个死眼儿,他多管是必来的。”谭绍闻这句话,几乎把白鸽嘴咥的笑出口来。貂鼠皮瞅了一眼,说道:“你去叫去罢,趁这会雨校”白鸽嘴走着,摇着头。唧哝道:“不敢来,不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