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侄遂到后院。张正心道:“杏花儿哩?”梁氏道:“在楼上。”张正心道:“叫他下来,我领到南院里教训他,叫他知道个尊卑之分。”梁氏知侄子是个好人,一声便叫道:“杏花儿你下来,跟你大叔过南院,瞧瞧你大婶子去。”杏花儿也知张正心内人贤淑,得不的一声,下的楼来,跟的走了。
张类村心下明白,更不搀言。到晚上,张正心使人取杏花儿铺盖被窝,梳拢器具。自此再不敢令到北院。杜氏且喜拔去眼中之钉。梁氏间日往视,张正心夫妇亦着实留心。单等十月降生。
日月如驶,到了产期,竟是“抱来天上麒麟子,送与人间积善家”。这张类村伯侄两院,无人不喜。这温姑娘一日七八回去看。惟有杜氏一个,直如添上敌国一般,心中竟安排下“汉贼不两立”的主意,怎不怕煞人也。总之,妇人妒则必悍,悍则必凶,这是“纯如也”,“绎如也”,“累累乎端如贯珠”的。每日想结交卦姑子,师婆子,用镇物,下毒蛊。争乃张类村是三姑六婆不许入门的人家,无缘可施。想着寻个事故到南院闹去,又苦于无因,且怯张正心七八分。
一日杜氏知晓张类村伯侄俱赴文昌社去,心生一计,说屋里箱内不见了一匹红绸子,要向杏花儿根究。梁氏拦阻不住,竟是暗藏小刀子,到南院来。张正心内人,见识精细,听的杜大姐声音,早吩咐杏花儿:“急把小相公抱到屋里。顶住门,万不可开。”杜大姐站在门外,说了偷绸子话,争乃室内只不答言,也就没法可生。又听小儿啼哭,真乃不共戴天之仇,胡乱骂了一常张正心内人,说话伶俐,也弄些淡淡的没趣。杜氏只得仍回北院。
及张正心赴社回来,内人细述所以。到了“身边有小刀子”一句,张正心吓了一个寒噤。盘算了一夜,次日径向北院。叫伯伯另赁远宅居住:“万一疏忽遭了毒手,他一个妾室值个什么,岂不是天杀了咱伯侄?”张类村答道:“他不敢,杀人是要偿命的。”张正心见伯伯说话着迷,只撺掇叫赁房子。张类村因此上萧墙街来寻谭绍闻。
这张正心心里毕竟怒不能息,来至北院,找起昨日杜氏说杏花偷绸子一事,说道:“杜大姐再休要往我南院去。若去的多了,我的性子,万一撞突了你,休要见怪。”杜氏道:“你平白把这院丫头圈在你家,将来生的孩子,叫你叫什么哩?”
这张正心年轻性躁,怎当的这一句恶言。直是怒如火起,竟张开手来要打耳刮子。这梁氏见侄子,是个新补的廪生,殴打庶伯母,虽是正气,却损美名。拦住吆喝道:“使不的!”张正心只得收回。这杜氏得了“使不的”一句话,一发撒泼,竟至披头散发,哭骂起来。”恰好小厮寻的张类村回来,张正心未曾见伯,气狠狠的道:“你当真料我不敢打你么?”杜氏哭嚷道:“这不是我么,给你打!给你打!”张类村所以向侄子说道:“你且放从容些。”只因一个人生妒,真正夫妇、伯侄、妻妾一家人,吵成了“今有同室之人斗者”,竟是“披发缨冠”而不能救了。
却说是日傍晚,虎镇邦又来索债。坐在前厅,只是不走。
谭绍闻无奈,只得漫应要当宅院一处,银子到手,即便楚交。
虎镇邦等得日落,方才回去。
谭绍闻回到楼上,心中盘算:张老先生当宅一语,未必作准。正愁闷间,思量早睡了罢,好借梦寐之中,祛此心焦。忽听德喜跑来说道:“胡同口来了一辆车,内中坐了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问那个院子是当年惠师爷住过的。大相公瞧瞧去。”绍闻喜之不胜,急忙跑出,走到胡同里,开了小南院门搭儿,推开门儿。说道:“这里是,这里是。”只见两个女人都下车来。一个男人先搬了一捆被褥,到了门首,绍闻道:“搬进去。”那人又回去搬了一个小箱子,又搬了一回钱。问道:“车上还有东西不曾?”一个女人答道:“完了。”那男人道:“你们都来罢。”绍闻躲开门,径让女人进去。
又见一个人急急走来。跟着小厮,右手提着一个未燃烛的灯笼,左腋下夹着一包东西。初昏之时,依稀认得是张正心。
见绍闻弯腰一揖,说道:“舍下出丑,愚伯侄原非得已。万望世兄念世交之情,诸事照料。顶感不荆”绍闻道:“方才进院,俱系何人?”张正心道:“一个是舍弟生母,一个是厨妪,一个是老家人。弟跟的车来,在街上买些吃食东西,蜡烛一斤,所以后至。即烦盛价取个火来,点起烛台。”这德喜早到楼院,取出一盏明灯来。跟的小厮,将灯笼点明。张正心道:“弟到院中看看。”一拱而入。少顷,即出来说道:“屋子久无人住,一切家伙俱无。万望世兄周章。”绍闻道:“桌凳床铺,今晚且自略备,明日再为扫除、刷糊。总缘早晨一语,不料今晚即至。请世兄到小轩少坐。那些杂事,叫小价与贵纪纲料理。”
张正心与谭绍闻遂同上碧草轩来。
且说妇人性情,好看人家堂眷。这王氏、巫翠姐、冰梅,并老樊,听说张类村家是因醋析居,必定是赵飞燕的妹妹,虢国夫人的姐姐,一心俱想来看阿娇。在后门口候客上了后轩,都来小南院来。张宅家人躲开路儿,正要向德喜儿要烛台。这谭宅内人见了杏花儿,个个都大失所望,却原来是嫫母的后身,心中好不暗笑。厨妪接过烛台,又点上两枝烛,屋内煌煌。
王氏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么?”厨妪道:“是。”王氏又道:“这怀内是小相公么?”厨妪道:“是。”王氏因问:“你哩?”
厨妪道:“小媳妇是那边爨妇,跟来伺候相公哩。”王氏向杏花儿接过相公一看,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你生哩么?”杏花总是不敢答应。厨妪道:“怎的不是。”这王氏一起妇女,看了杏花儿,又看这小相公,真乃方面大耳,明目隆鼻。王氏忍不住道:“怎的叫人不见亲哩。”忽听的说客来,这一家走不迭,都忙回去了。到了楼下,巫翠姐道:“娘,你看张家三太太,我可算贤德能容的么?”王氏瞅了一眼道:“年轻轻的,通是疯了,就说下道儿去。”老樊道:“破茧出俊蛾,真正是黄毛丫头,抱了个玉碾的孩儿。”不知此乃张类村一生善气迎人,所以生下这个好后代来,正是积善必昌炽之报也。
这张正心别了谭绍闻,到南院粗粗的安置一番,说了些安慰话儿。打着灯笼,坐车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