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绍闻道:“依你怎么说?”盛希侨道:“我想做生意,或是海味铺,或是绸缎店。伙计们下南京,走苏杭,说着也好听。家里用些儿又便宜,又省钱。若是药铺,不过是鄚州、汉口弄些包包子、捆捆子,整年整月,等着谁害病哩。”满相公道:“海味铺,家中厨役便宜;绸缎店,家里针工便宜。今日写个条子取去,明日写个条子取去,到算账时,伙计取出支使账来,只一束红图书条子,把本钱就没了。”盛希侨道:“不叫你合伙计,你便说出扫兴话来。”满相公酒已微醉,便侃侃说起来道:“不是因为我不得入伙,便说扫兴话。总之,揭账做生意,这先就万万不可。将来弄的山岗看放荒,再不能扑灭了火哩。况且本地人,再做不的本地生意。”盛希侨道:“这话奇了。即如这省城做生意的,多是山、陕、江、浙,难说他本地铺面,都又要他省人开张么?况且这省城铺面,也尽有许多祥符人开着哩。”满相公道:“本地人原做的本地的小生意儿。二公却万万做不的。是什么缘故呢?门户高,身份重,面情软,气概豪。
这四样是怎的做不的呢?赊出去讨不上来,撇的去气不动他。总之做生意的人,只以一个钱字为重,别的都一概儿不管他。即如我们生意人,也有三五位先世居过官的。因到河南弄这个钱,早已把公子公孙折叠在箱角底下,再不取来拿腔做势。且如生意人,也有许多识字的,也是在学堂念过书的,也有应过考的,总因家里穷,来贵省弄这个钱,少不得吃尽辛苦,奔走道路,食粗咽粝,独床独枕的过。每逢新年佳节,思念父母妻子,夜间偷哭,各人湿各人的枕头,这伙计不能对那伙计说的。我问二公,能拽倒自己架子,还到外省别府受这些凄楚么?况且谭爷犯了面情软,少爷犯了气概豪。俗语说,‘面软的受穷’,谭爷能在钱字上硬了面皮么?自古道,‘仁不统兵,义不聚财’,少爷如今,能在钱字上,减了自己的豪兴么?即如我外省人做生意,在四样上犯了后二件毛病,财神爷便赶出大门外去。总之,钱钱钱,难难难。这心若不时时刻刻钻到钱眼里面,财神爷便不叫你发财。就如读书人,心不时时刻刻钻到书缝里面,古圣贤便不曾替你代过笔。”盛希侨道:“你不胡诌罢。难说我两个做生意,该自己坐在柜台里边,到了秋夏,自己牵着大白叫驴,往乡里亲自讨账么?不过请几个伙计经营,我们分个长头,手里闲花消而已。”满相公酒更半酣,接说道:“俗话说,‘本钱易寻,伙计难讨’。
休把寻伙计看成容易事。若说银钱窝里,由的我使用,使费账上,由的我开消,非一百二十四分正人君子,不能一毫勿欺。少有一点不至诚的人,官礼使费,用了一两,账上写上二两;香蕈一包,开上官燕一匣;乌绫三尺,开上摹本半匹;宅门茶房门包赏钱,随意开销,不曾见财主到衙门内去照验。火食账上,待客一盘菜,写上割肉三斤;请客一只鸡,开上熏鸭四掌,这财主如何稽查哩?所以说伙计难讨。”盛希侨道:“你与我掌账房,就如伙计一般。你先说你是个至诚的,你是个不至诚的?”满相公道:“我是半至诚、半不至诚的。像如旧日全盛时,我也不肯一定至诚;如今二少爷分去一半,我就不得不至诚。”盛希侨道:“老满呀,你肚里有了两盅儿,竟是一张好嘴。”满相公道:“不是我一张好嘴,争乃生意是不许你两位做的。况海味铺、绸缎店,一发做不得。俗话说:做小生意休买吃我的,做大生意休买我吃的。假如贩牛贩马,张口货儿,一天卖不了他,就草料上有盘绞,吃折了本钱。假如海参、燕窝、蛏虷、螺蛳等物,是我吃的,半年卖不消,就吃折了本。”盛希侨道:“据你这样说,这生意做不得,那生意做不得,你拣一样他不吃我、我不吃他的,做将起来。”满相公道:“我想了这会,惟有开书铺子好。你是自幼儿恶他,谭相公是近年来恶他。若是到南京贩上书来,管定二公再不肯拿一部一本儿到家,伤了本钱。”满相公有了酒意,所以径说至此。盛希侨略带怒意说道:“照这样说,不如开棺材铺罢。谭贤弟恶他,我更恶他。管情我两个一发再不肯捞一口到家,伤了本钱。”谭绍闻笑了,盛、满二人不觉一齐哄堂大笑起来,遂把生意话头煞祝宝剑儿道:“门外有人拍门,说是瘟神庙,如今移到城隍庙后夏,要进来说紧要话。要是叫他进来,好领钥匙开门。”
盛希侨道:“夏逢若来了。满相公可给他钥匙开门。”满相公道:“在账房桌子上,宝剑儿你自己拿去。”盛希侨道:“你休要发懒,你亲去领他进来。”满相公只得亲去开门,领的夏逢若进来。见了厅上灯烛辉煌,杯盘狼藉,拍手大笑道:“你们好呀,竟把我忘了,我就不依这事。”盛希侨道:“你坐下罢哟,遭遭少不了你。”夏逢若道:“我在城隍庙里听道官说,你昨日在关帝庙里了。”盛希侨道:“我在关帝庙取了山陕社一千银子,你听的说就来了?这是我与谭贤弟做生意的本钱,不许你管。你要吃酒时,现成的酒。若是饿了,叫厨下收拾东西你吃。总不许你说银子的话。”夏逢若道:“金砖何厚,玉瓦何薄,一般都是兄弟,如何两样看承?我一定要插一分儿。”
盛希侨笑道:“吃酒罢哟,生意事不但不许你说,也并不许你问;你是见不的银子的人。有了你,就坏事。吃两盅,你就与谭贤弟东书房睡罢。我瞌睡了,我要回去睡哩。”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满相公之言,也像有一点理儿。有诗为证:朝暹矞珥月黄昏,南泊海洋北塞门;商字上头加客字,本乡莫讲浚财神。
夏逢若时衰遇厉鬼盛希侨情真感讼师
却说夏逢若为甚的黄昏到盛宅?只因他行常在城隍庙道房,与黄道官闲话。黄道官道:“我前日在关帝庙,见娘娘庙街盛山主,好大派头,真正是布政使家。”因说起怎把山陕社银子拿了一千两,说下一会还要拿哩。夏逢若听在心上,遂到谭宅探听。却听的说把虎镇邦叫的去了,开发赌债。随即寻虎镇邦,要问曾否清楚的话。寻了日落不见面,因此到了盛宅。
也自揣向来不为人所重,只是天下事料不定,或者就中取个事儿,亦未可知。到盛宅轻敲门环,果然满相公开门邀进去,听见盛希侨说话直撞,只得满饮数杯。这盛希侨一个呵欠,便说道:“瞌睡了,我睡去。”那客之去留,早已置之度外。
谭绍闻道:“我要回去。”满相公带酒身倦,便道:“取个灯笼来。”夏逢若道:“我有借的现成灯笼,只要添上一枝烛。”满相公道:“叫你住下哩。”夏逢若道:“家母这两天身子不爽快,我要回去。”满相公道:“既是老人家欠安,就不敢留了。”家人重开大门,满相公送的二人出来,自锁门回讫。
谭夏二人走到娘娘庙门口,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你独自一人难走。你我两个走着胆大些,就到碧草轩住下罢。”
夏逢若道:“家里老人家有病,我一定是该回去。”谭绍闻道:“既然如此,就该分路向西去。”夏逢若道:“往西要过周王府门口,怕校尉们拿住了。我往北去,向王府后边耿家大坑,过了冥府庙半里地,就到我家后门。全不过一个栅栏。”谭绍闻道:“天黑的要紧,那大坑沿一带没人家,不如从王府过去。问你时,你仍说你取药请医生,或是接稳婆。难说混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