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宗银子,我明日去取去罢?”盛希侨道:“不叫你拿的回来。”谭绍闻淡然而归。
这一回单讲兄弟构讼,人间不少,惟有盛公子归咎内人,冯讼师改悔写状。看官若遇兄弟有交相为愈者,肯用一两句话劝的歇手,这就功德无边矣。俚言诗曰:非是同室忽操戈,争乃膝前子息多。
想尔弟兄当少日,骑竹为马舞婆娑;
牵襟携裾庭前地,口授乳喉叫哥哥;
一个跌倒一个挽,爹妈顾之笑哈哈。
今日匍匐公堂上,舌锋唇剑淬而磨;
须知父母骨虽朽,夜室泣语没奈何。
济宁州财心亲师范补过处正言训门徒
且说谭绍闻近日光景,家中费用,颇欲赋“室人交谪”之句;门外索讨,也难作摧沮败兴之诗。夏逢若虽日日着人来请欲求帮助,争乃手头乏困,无以相赙。初丧送过十两,已属勉强。只得推着不去,也顾不得姜氏一段深情。日日只向盛宅想讨本身二百两银子,以作目前排遣之用。
一日携德喜径至奶奶庙街。到了大门,满相公陪着,上了大厅。盛希侨恰在厅上,同一个苏州戏子讲唱戏的话,说:“本日戏闲一天,唱一本儿,明日再往城隍庙去唱。”戏子见有客来,缩身而退。盛希侨道:“来的正好。”谭绍闻未及坐下,盛希侨早向条几上拿过有字的一张纸,递给绍闻道:“你看这罢。”谭绍闻接纸在手,只见上边写道:本县莅祥已久,每遇兄弟构讼,虽庭断剖决,而自揣俗吏德薄,毫无化导,以致人伦风澌,殊深退食之惭。兹据该生所陈,情词恺恻,尚不失故家风规,可矜亦可嘉也。姑免伏阶,以杜阋墙。准销案。
谭绍闻道:“这是何日批的?”叩盛希侨道:“就是昨日批的,叫宝剑儿对你说。”宝剑道:“小的那日递字,老爷坐大堂。有许多人递状递呈子,老爷叫站东过西。点罢名,就在大堂上看一张,批一张。也有问住原告,说要打他,赶下去的;也有吩咐本日即拘,午后候审的;也有批过刻下发于承发房填状榜的。小的央承发房写个批稿带回来,承发房说:‘忙的要紧。旧日老爷都是接了状,迟了一两日才发出来。惟有这位老爷性急,并不与内边师爷商量,当堂就批,发房就叫填榜。堂上问完了事,就要过朱。你去外边少等,俟榜发后,你各人抄了去罢。’小的又随即与原写代书十个钱,少刻就在照壁上抄的回来。”谭绍闻道:“这事怎的与令弟清楚呢?”盛希侨道:“我昨日已处明了。这种事若请人和处,不说我的亲戚都隔省,就是央本城朋友街坊,我就羞死了。我只把舍二弟叫到后楼下,同着家母,我说:‘把那两顷地,你与你嫂子各人一家佃户分了罢。’舍二弟尚未说不依,我老婆就说是外父做官,在任上与他的私积,毫不与盛宅相干。只是信口儿胡嚷。我想着打他,他上了楼,放上门帕子,一片胡吵。舍二弟又提起一千二百银子,说是我旧日卖业偷剩下来的。我懒得与他分辨,也不提山陕社、贤弟银子那话。我只说:‘与你一半五百两何如?’舍二弟又跳出院子嚷。我只是气的要死。我说:‘娘说句话罢。’母亲说:‘地全是他嫂子的,银子全与瑗儿罢。’我说:‘好极!好极’我即刻到账房,取了那一千银子,在楼下过与他。他说听的极真是一千二百两。我急了,赌了个咒,这才依了。你说是该这样处不该这样处?”谭绍闻道:“但只是我那二百两,用的甚急。”盛希侨道:“咱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我扣下你的二百两做啥哩?我已叫满相公安插。——老满,你问的银子何如?”满相公道:“原有一宗,只是三分四分息,说不妥当。我已托人与他三分半,今日日夕等回信哩。”谭绍闻道:“如此,我回去罢。”盛希侨笑道:“我不骗你的银子。日夕有信,明月我着人送二百两。倘不足用,咱再商量,倘今日揭不出来,晚上先把账房八十两带回使用着。我叫老满再与咱酌处。”
话犹未完,宝剑儿来请看戏。盛希侨道:“快请二爷去。”
那个苏班老生拿着戏本儿来求点戏,盛希侨道:“不用点,就唱《杀狗劝夫》。”戏子领命而回。只听得一声号头响,锣鼓喧豗,盛希侨道:“咱去罢。”谭绍闻、满相公俱到东厅。戏子说了关目,演将起来。
盛希侨道:“二爷哩?”宝剑儿道:“二爷去王府街说一宗紧话哩。”满相公走到盛希侨跟前,附耳道:“王府街姚二相公,与二少爷合伙计做六陈行哩。”盛希侨哈哈笑道:“发财!发财!咱就看咱的戏,不必搅二老爷的贵干。”
却说谭绍闻眼中看戏,心中有账,遂不觉背上有芒,毡上就有针了。意欲挨至晚上,那满相公日夕见回信的事,必有实确,只得强坐着。那戏唱到杀狗时,盛希侨问宝剑道:“大奶奶在后边看戏不曾?”宝剑到堂帘边问了一声,帘内丫头应道:“大奶奶在这吃茶哩。”宝剑回复了。盛希侨大声道:“看!看这贤德妇人劝丈夫,便是这样的。满相公,取两吊钱来,单赏这一个旦脚。果然做戏做的好,我心里喜欢。”满相公到账房取了两千钱来,盛希侨吩咐宝剑儿赏在场上。那《杀狗劝夫》的旦脚,望上谢了赏。盛希侨道:“世上竟有这样好女人。”
满相公道:“戏是劝世文。不过借古人的好事歹事,写个榜样劝人。”谭绍闻道:“这做劝世文的人,也是抱了一片苦心。其实与他也毫无要紧。”盛希侨道:“正为他说的毫不干己,咱自己犯了病症,便自觉心动弹哩。”
不多一时,见宝剑儿向满相公耳边唧哝了一两句,只听得满相公说:“不行也罢。”谭绍闻料到揭债无成,不觉暗叹了一句道:“事不谐矣!”
霎时戏止饭熟,都到厅上用馔。饭毕,谭绍闻要走,盛希侨再三挽留,谭绍闻坚执不允。盛希侨道:“戏今日只闲一天,我所以说叫他唱唱。若明日还有戏时,我断断不叫你走。老满,你把账房八十两,交与谭贤弟。你明日再问一大宗,除交谭贤弟一百二十两外,剩下咱使唤。”满相公到账房拿上厅来,盛希侨道:“权收下这八十两,你且济急。后边事咱再商量,迟早咱要做个生意才好。”谭绍闻道:“是了。”德喜儿将银子包封拿着。盛希侨道:“老满送客。”又细声道:“我到戏上再叫他加上些做作,好劝化那搅家不贤的人。叫他再添上两句,说:‘这是俺丈夫家兄弟,不是俺娘家孩子他舅。’”谭绍闻笑道:“这才化的太太们明白。”说着,盛希侨已跑过东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