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了旧宦正门,另开角门,与宅子后门相对,只横隔一条胡同儿。这孝移每日在内看书,或一二知己商诗订文,看园丁蔡湘灌花剔蔬。端福儿也时常跟来玩耍,或认几行字,或读几首诗,或说一两宗故事。这也称得个清福无边。
忽一日孝移在轩上看书,只见家人王中,引着一个人,像远来模样,手中拿着一封书。见了孝移,磕下头去,说道:“叩太爷安。”磕了三个头,起来,说道:“小的是丹徒县爷家下人,小的大爷差小的下书来的。”孝移一时还不明白。那人将书呈上,孝移开了封头,取出内函,只见上面写着:宜宾派愚侄绍衣顿首叩禀鸿胪派叔大人膝前万安。敬禀者:吾家祖居丹徒,自宋逮今,二十余世矣。前灵宝公宦游豫土,遂而寄籍夷门。邑姻有仕于中州者,知灵宝公至叔大人,已传四世。植业豫会,前光后裕,此皆我祖宗培遗之深厚也。
愚侄忝居本族大宗,目今族谱,逾五世未修,合族公议,续修家牒。特以叔大人一支远寄中土,先世爵谥、讳字、行次,无由稽登,特遣一力诣禀。如叔大人果能南来,同拜祖墓,共理家乘,合族举为深幸。倘不能亲来,祈将灵宝公以下四世爵秩、名讳、行次,详为缮写,即付去力南携,以便编次。并将近日桂兰乳讳,各命学名开示,庶异日不致互异。木本之谊,情切!
情切!顺候合家泰吉。外呈绫缎表里四色,螺匙二十张,牙箸二十双。宣德后家刻六种,卷帙浩繁累重,另日专寄。临禀不胜依恋之至!
嘉靖□年□月□日侄绍衣载叩
原来谭姓本族,在丹徒原是世家,随宋南渡,已逾三朝。
明初有兄弟二人,长做四川宜宾县令,次做鸿胪寺正卿,后来两房分派,长门称宜宾房,次门称鸿胪房。此皆孝移素知,但不知丹徒族人近今如何。及阅完来书,方晓得丹徒谋修族谱,不胜欢喜。便叫王中道:“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厢房祝不必从胡同再转大街,这是自己家里人,即从后角门穿楼院过去。对账房阎相公说,取出一床铺盖,送到西厢房去。一切脚户头口,叫阎相公发落。”
孝移吩咐已毕,即将案上看的书史合讫,叫蔡湘锁了书房门,手中拿着来书,喜孜孜到家中。对王氏说道:“江南老家侄子差人下书,你吩咐赵大儿速备饭与来人吃。”便到前厅叫道:“丹徒来人呢?”只见那人从厢房出来,早换了风尘衣服,擎着毡包,说道:“这是小的大爷孝敬太爷的土物。”孝移道:“我们叔侄虽是三世不曾见面,本是一家,何必这样费心。”
那人道:“孝敬太爷,聊表寸心。”孝移命德喜儿接了,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小的叫梅克仁。”孝移道:“你远来千里,辛苦,辛苦。且去将息。”梅克仁退身进厢房去讫。自有王中照看,不必细说。
孝移回转身来,德喜儿擎毡包相随,进后院来。王氏迎着问道:“哪里来了这个人,蛮腔蛮调的?”孝移道:“是丹徒老家的。”德喜儿道:“这毡包俱是送咱家的东西。”王氏道:“拿来我看看。”孝移道:“还要到祠堂里告禀。”即叫王氏取出钥匙,递与小厮,开了祠堂门。孝移洗了手脸,把江南来物摆在香案上,掀开帘闬槅,拈香跪下,说道:“此是丹徒侄子,名唤绍衣,送来东西。”遂将来书望神主细念一遍,不觉扑籁籁的落下泪来。密祝道:“咱家四世不曾南归,儿指日要上丹徒拜墓修谱,待择吉登程,再行禀明。”磕头起来,将门锁了。
午饭后,复到前厅,端福儿也跟出来,站在旁边。孝移道:“来人饭完不曾?”只见梅克仁早上厅来,道:“小的饭吃过。”因向端福儿道;“这是相公吗?”孝移道:“是。”梅克仁便向前抱将起来,说道:“与南边大爷跟前小相公,像是一般岁数。”孝移道:“你大爷多少岁数?”克仁道:“今年整三十岁。相公八岁,今年才上学读书哩。”孝移道:“去年《齿录》,有个谭溯泗是谁?”克仁道:“那是东院的四老爷。小的这院大爷,是书上那个名子。”孝移道:“发过不曾?”克仁道:“小的这院大爷,是十七岁进学,已补了廪。现从宋翰林读书。小相公另有个先生。”孝移点点头。又说道:“这里是五世单传,还不曾到老家去。我素日常有此心,要上丹徒,一者丁忧两次,还有下场事体,二者也愁水旱路程。你如今多住几日,我安插家务明白,要同你南去。”克仁道:“小的来时,我大爷早有此意。”
克仁说话中间,看见小主人形容端丽,便道:“小的抱相公街上走走去。”孝移道:“轻易不曾叫他上街,改日熟了,你引他到后书房走走罢。”克仁道:“小的在家里,每日引小相公上学下学惯了,今日看见这位少爷,只想抱去大门外站站。”孝移道:“街上人乱,门上少立便回。”克仁抱起端福儿,果然在门楼下片时便归。到了厅上,端福自回后宅去讫。
又住了七八日,克仁禀催起身。孝移叫王中向账房取了十两银,赏了梅克仁。便自己收拾行囊、盘费,雇觅车辆头口,置买些土物,打算到丹徒馈送。择吉起程,带了德喜儿、蔡湘;吩咐王中看守门户;请阎相公商量了账目话头;又对王氏说了些家务,好好叫端福在家,总之不可少离寸地,常在眼前。到了出行之日,祠堂告先,起身而行。一路水陆之程,无容赘述。
正是:
木本水源情惟切,陆鞭水桌岂惮劳。
只说谭孝移不日到了丹徒。城南本家,乃是一个大村庄,树木阴翳,楼厅嵯峨。径至谭绍衣家下住下。叔侄相见,叙了些先世远离情由,并叔侄不曾见面的寒温。
到了次日,绍衣引着孝移,先拜谒了累代神主,次到本族,勿论远近贫富,俱看了,各有河南土仪馈送。此后,各家整酒相邀,过了十余日方才完毕。又择祭祀吉日,祭拜祖茔,合族皆陪。孝移备就祭品,至日,同到祖茔。绍衣系大宗宗子,主祭献爵。祭文上代为申明孝移自豫归家展拜之情。祭毕,孝移周视墓原,细阅墓表于剥泐苔藓中。大家又叙了些支派源流的话说,合族就在享厅上享了神惠。日落而归。
绍衣又引孝移到城中旧日姻亲之家,拜识了。各姻亲亦皆答拜,请酒。
又过了十余日,一日晚上,孝移同绍衣夜坐,星月交辉之下,只听得一片读书之声,远近左右,声彻一村。孝移因向绍衣道:“我今日竟得南归,一者族姓聚会,二者你兄弟南来,未免蓬麻可望。”绍衣道:“叔叔回来不难。合族义塾,便是大叔这一房的宅院。水旱地将及三顷,是大叔这一房的产业。目今籽粒积贮,原备族间贫窭不能婚葬之用,余者即为义塾束金。大叔若肯回来,宅院产业现在,强如独门飘寓他乡。”孝移道:“咳!只是灵宝公四世以来,墓冢俱在祥符,也未免拜扫疏阔。”绍衣道:“势难两全,也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