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楷道:“还未申过来哩。是一角保举贤良方正的文书。”上号吏就站起来道:“那县呢?”阎楷道:“就是祥符。”上号吏道:“在城在乡?”阎楷道:“萧墙街谭乡绅。”上号吏道:“你怎的是上边人口语?”阎楷道:“我是那里账房里相公。”
上号吏听说是保举文书,早知道谭宅是个财主,来的又是管账的相公,觉着很有些滋味儿,便笑道:“失迎!这不是凳子么,二位请坐下说话。我问你,文书到府不曾?”阎楷道:“还不曾到县。俺们先来照应照应。”上号吏道:“这里不住有老爷们来往,不便说话。我在相国寺后街住,门前有个五道将军庙儿,你二位明日到那里说话。——管茶的,送两碗茶来,客吃。”说话间,只见一个人手中拿一个手本,说道:“汝宁邓太爷到了。”上号吏道:“你们且躲一躲,明日我在家恭候。我所以说这里不便说话。我姓钱,你们记着。”二人去了。
等到次日,径来相国寺后街五道庙前寻这钱书办。见一个担水的,问道:“这那是钱老师家?”提水的道:“那庙东边,门里头有个土地窑窝,便是。”二人径进门来。只见钱书办在院里刷皮靴。一见二人,丢下刷子说道:“候的已久。”让进房里坐。只见客房是两间旧草房儿,上边裱糊顶槅,正面桌上伏侍着萧、曹泥塑小像儿,满屋里都是旧文移、旧印结糊的。
东墙帖着一张画,是《东方曼倩偷桃》。西墙挂着一条庆贺轴子。一张漆桌,四把竹椅。连王中一齐让坐。叫拿茶来,一个小厮提了一壶滚水,这钱书办取出个旧文袋来,倾出茶叶,泡了三盖碗懒茶,送与二位,自己取一碗奉陪。说道:“前日少敬。”阎楷道:“不敢。”钱书办道:“昨日的话,我还知道不清白,烦仔细说一说。”阎楷道:“原是敝东谭乡绅,名忠弼,本学保举贤良方正。文书到司日,不知是那位老师承办,我们先来恳过,有烦老师指引。”钱书办想了一想道:“是礼科窦师傅管的。你们如何能见他?他们是三个月一班,进去了再不得出来。有话时,都是我们上号房传文书、传手本时带信的。
但是谭乡绅这宗恭喜的事,不得轻薄了他,且是托人要托妥当。
前日睢州有宗候选文书,把里头分赀稍的歧差,文书就驳回去了。如今三四个月,还不见上来。”王中道:“怎么驳了?”
钱书办道:“他们里头书办是最当家的。搭个签儿,说甘结某处与例不合,大老爷就依着他批驳。且莫说别的,就是处处合例,他只说这印结纸张粗糙,有一个字是洗写挖补,咨不得部,也就驳了。你说这几套印结,不是一道衙门的,却又有钤印骑压纸缝。这翻手合手,尽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得上来的。只他们书办也苦,领的工食,只够文稿纸张,徒弟们的笔墨;上头也有部费,院里对房也有打点。难说宗宗文书,是有分赀的不成?所以遇见这恭喜的事,必要几两喜钱哩。”王中道:“分赀也得多少呢?”钱书办道:“别州县尚没有办这宗事哩,大约比选官的少,比举节孝的多,只怕得三十两左近。若要有人包办时,连大院里,学院里,都包揽了,仗着脸熟,门路正,各下里都省些,也未见得。约摸着得五十两开外。我看二位也老成的紧,怕走错了门路,不说花费的多,怕有歧差。”这王中见他说的数目,与娄潜斋所说不甚相远,又在外走动这几日,怕家主知觉,遂起身道:“我竟一客不烦二主,就恳钱老师包办何如?现今带了三十两,交与老师,如不够时,老师自己备上,我异日只(贝青)个现成,再送二十两来。”钱书办道:“昨日在司里,你们一说萧墙街谭宅,那是前二十年,与先父相与的,所以我怕二位走错了门路。今日邀在家里,也不怕你们笑话,只是说不出包办的话。你二位既是托我,我以实说,这大院里写本房还得五两。我不是要落阁的。你问弟姓钱,名叫钱鹏,草号儿钱万里,各衙门打听,我从来是个实在办事的人。”阎楷见日过午,怕东人账房说话,遂把腰里三十两银子取出,放在桌上,说:“这是三十两足纹,不用称。异日再送二十两来。既说与敝东是世交,一总承了情罢。”钱鹏道:“说到与先父相与两个字,倒叫我羞了。也罢,也罢,我代劳就是。”于是二人起身,钱鹏送至门口,还嘱咐道:“公门中事,第一是要密言。”二人答道:“晓得。”一拱而别。
后来,果然办得水到渠成,刀过竹解。王中又送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钱万里实在用了多少。正是:
能已沉疴称药圣,善通要路号钱神;
医家还借岐黄力,十万缠腰没笨人。
娄潜斋正论劝友谭介轩要言叮妻
话说阎楷、王中,料理保举文书,连日早出午归,谭孝移也不涉意。
忽一日,孔宅讣状到了,孝移不胜怆然。一是密友,又系新姻,且兼同城,刻下便叫德喜儿跟着,往孔宅唁慰耘轩,并替耘轩料理了几件仓猝事儿。
到开吊之日,备了牲醴之祭,与娄潜斋同到孔宅。早有学中朋友在座,张类村、程嵩淑亦在其中。大家团作了揖,序长幼坐下。少顷,张、程便邀孝移、潜斋到对门一处书房坐。坐定时,类村道:“恭喜呀!”孝移道:“喜从何来?”嵩淑笑道:“‘四六’呈子做了半天,孝老还说不知道,是怕我吃润笔酒哩。”孝移见话头跷奇,茫然不知所以。因问道:“端的是什么事?”嵩淑道:“早是皇恩上开着保举贤良方正科,原来谭孝老是不求闻达科中人。”孝移因问潜斋道:“端的是怎么的?”潜斋道:“前日喜诏上有保举贤良方正的一条,你知道么?”孝移道:“如何不知?”潜斋道:“祥符保举是谁?”
孝移道:“不知。”潜斋道:“一位是孔耘轩,一位就是足下。”
孝移道:“这是几时说起?”嵩淑道:“是丁祭日,老师与合学商量定,呈子清册,是我小弟在张类老家作的。可惜笔墨阘冗,不足以光扬老兄盛德。”孝移问潜斋道:“可是真的?”
潜斋道:“嵩老秉笔,他还讨了老师一罐子酒,做润笔的采头。”孝移道:“你如何这些时,不对我说一字儿?”潜斋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语。”嵩淑道:“我只怕酒瓶不满。”大家都笑了。孝移有些着急,说道:“我如何当得这个!我是要辞的。”张类村道:“这也是祖宗阴德所积,老兄善念所感,才撞着这个皇恩哩。”孝移道:“一发惭愧要死!一定大家公议,举一个实在有品行的才好。”嵩淑道:“公议的是孝老与令亲家。如今耘轩忽遭大故,你说该怎么呢?”孝移见吊丧时不是说话所在,只得说道:“这事是要大费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