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花园读画轩,恰好柏永龄因雨隔住,正在轩上。相见为礼,柏公道:“请更衣换靴。”孝移连拱道:“是,是。”遂即脱湿易干。柏公让坐,宾主依次。柏公道:“连日想来一候,只为步履少艰,俱是先使人问过,然后敢来。因老先生事忙,多逢公出。今日知是往游丰台,料得午后必回,天气晴和,预来恭候。不料突遇冰雹,方疑老先生在城外寺院避雨,多等一会儿,谁知冒雨而归。适才盆倾瓮覆之时,何处停车?”孝移道:“城外已遇大风,飞奔进城,到一个大胡同里,硬雨如箭。不得已向一个大门楼子进去,到一个书房,停一大会,雨住,方才回来。不意老先生久等。现今泥泞甚大,老先生不必急旋,少留款坐,幸尔攀谈。”柏公道:“甚好,甚好。只是老来重听,望坐近,声高些,好聆教。”孝移道:“不敢动问老先生,高年几多?”柏公道:“八十五岁。”孝移道:“矍铄康健,只像五六十岁模样。可喜,可庆。”柏公道:“樗材无用,枉占岁月,徒做子孙赘瘤。但活一天,还要管一天闲事,未知何日才盖棺事完。”孝移道:“老先生年尊享福,诸凡一切,也不必萦心挂意,以扰天倪。”柏公道:“人老了,也自觉糊涂。聆教,聆教。”孝移又问道:“适才避雨之家,说是姓柳。长班呼为‘当该的书办’,这个称呼,是怎么说?”柏公道:“老朽是宣德年生的,彼一时,弄权招贿的房科,人恨极了,叫做‘当革的书办’到成化年间,又把这斥革字样,改为‘该’字。”二公大笑。这柏公因说起“当革的书办”,便触起三十年宿怒,说:“这京城各衙门书办,都是了不得的。我这小功名,就是他们弄大案蹭蹬了。——歇一歇儿细说。”孝移见柏公有些恼意,又带了几声咳嗽,便说道:“此辈行径,不必缕述。咱看看鱼罢,怕雹子打坏了。”柏公忽的笑道:“‘该看’,是‘革看’?”两人大笑。
果然同到塘边,只见那鱼得新水,一发摇摆起来,好不喜人。柏公回首向孝移道:“烦盛价和一块面来喂他一喂。”德喜儿不敢怠慢,刻下和了一块面块。柏公接了,把竹杖放太湖石上,坐个凉墩,亦让孝移坐了一个。手撕面块如豆儿大,才丢一块,几个鱼儿争以口吞,那不得的鱼儿,极像也有怅然之意。忽的又一块面下去,众鱼争先来接。柏公掰那面块,忽东忽西,把些鱼儿引得斜逐回争,摆了满塘鱼丽之阵。把一个八十五岁老头儿,喜的张开没牙的嘴,笑得眼儿没缝。总之年老人性情,触起宿怒,定要引绳批根;娱以素好,不觉帆随湘转。
这孝移是天性纯笃之人,起初看鱼的意思,不过是怕老人生气,娱以濠梁之趣。及见这老头儿天机畅遂,忽的暗叹道:“吾当年失事亲之道矣!”
二人正在塘边观鱼,忽的一乘二人轿子到院。方惊以为有客答拜,原来就是柏公儿子怕泥泞,拄杖失足,用轿来接。柏公要告辞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说道:“我的重孙儿六岁了,教他在我床前念书。早晨认会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后该认下四句,我如回去迟了,耽搁工夫,如何好吃孙子媳妇做的饭呢?”说着又大笑起来。回首一拱,上轿而去。
这谭孝移因柏公教曾孙,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归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却说张升一日讨咨文投递礼部投咨分赀,孝移只得与了。
投咨回来,说:“休要误了下月初一日过堂。”
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后来请了席。那丹徒至亲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请酒的话,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礼部过堂。尚书正坐,侍郎旁坐,仪制司书办唱名。方晓得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剩那远省毫无举动。不觉暗道:“娄潜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鉴。将来发达,必是谙练事体之员。”
出了礼部,过堂回来,整闲无事。因往书肆中购些新书,又向古董铺买了些故书旧册,翻披检阅。又兼睹皇居之壮丽,官僚之威仪,人烟货物之辐辏,自觉胸怀比前宏阔。兼以翻阅书籍,学问也较之旧日,越发博洽。
又一日,只见张升来了,说道:“礼部出来一个条子,抄来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写着:礼部示谕各省保举贤良方正人员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两粤陆续到部时,一同考试,启奏,引见。
各宜邸寓静候,不得擅自回籍,贻误未便。特示。
原来嘉靖之时,礼部是最忙的,先是议兴献皇帝的典礼,数年未决。继又办章圣皇太后葬事,先营大峪山,后又祔葬纯山。又兼此时,皇上崇方士邵元节,继又崇方土陶仲文,每日斋醮,草青词,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礼部办理。因今保举贤良,尚有远省未到,不敢启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这条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亏得是富家,资斧不窘,有河南顺人来往带家书,捎盘费。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钞中夹着一张《河南乡试题名录》,内见第十九名“娄昭,祥符学生,五经”,惊喜不胜。不觉拍手失声道:“潜斋中矣,潜斋中的好!”少一时,一喜之中又添一虑。喜的是知交密友,发达伊始;虑的是托过妻、子之人,来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写了一封遥贺潜斋的书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阎相公的书,一封孔耘轩的书,一个王中的谕帖,又与周东宿一封候起居的书,内托转付家音话说。缮写已明,包封停当,带了邓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于河南祥符儒学京报之中,顺塘路发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这周东宿拆开京报看时,内有一束是谭忠弼拜恳转付家音的。说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门斗送至谭宅,又吩咐道:“即请谭宅少相公,兼到北门请新科娄爷少相公,俱于明日早晨到学问话。”
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科场已毕,新学院上任,交代之毕,即要坐考开祥。这些关防诈伪,以及场规条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琐陈。这学院乃是一个名儒,首重经术,行文各学,责令举报“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经》者,文理稍顺,即准入学充附。”
“中州乃理学名区,各该教官不得以本州县并无能诵《五经》之儒童,混详塞责取咎”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