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晚话不题。又过了十余日,孝移修完宗谱,要回河南。
合族那里肯放,富厚者重为邀请,贫者携酒夜谈。又过了几日,孝移思家情切,念子意深、一心要去。这些雇觅船只、馈赆赠物的事,一笔莫能罄述。又到祖茔拜了。启行之日,绍衣又独送一份厚程,叔侄相别,挥了几行骨肉真情泪。绍衣又吩咐梅克仁,同舟送至河南交界,方许回来。
过了好几日,到了河南交界,孝移叫梅克仁回去,克仁还要远送,孝移不准。又说了多会话儿,克仁磕了头。蔡湘、德喜儿一把扯住克仁,又到酒肆吃了两瓶,也各依依不舍,两下分手。
不说克仁回去复命。只说孝移主仆,撇了船只,雇了车辆,晓行夜宿,望开封而来。及到了祥符,日已西坠,城门半掩。
说与门军,是萧墙街谭宅赶进城的,门军将掩的半扇依旧推开,主仆同进城去。到了家门,已是上灯多时,定更炮已响了。
蔡湘叫了一声开门,管帐阎相公与王中正在帐房清算一宗房租,认的声音,王中急忙开门不迭。闪了大门,阎相公照出灯笼来接,惊的后边已知。车户卸了头口,几只灯笼俱出来,搬运箱笼褡包,好不喜欢热闹。
孝移进了后院楼下坐了,赵大儿已送上盆水。孝移告先情急,洗了手脸,吩咐开了祠堂门,行了反面之礼。回到楼下,赵大儿又送茶来。王氏便问吃饭,孝移道:“路上吃过,尚不大饿。怎么不见端福儿哩?”王氏道:“只怕在前院里,看下行李哩。”孝移道:“德喜儿,前院叫相公来。”德喜去了一会,说道:“不曾在前院里。”
原来端福儿自孝移去后,多出后门外,与邻家小儿女玩耍。
有日头落早归的,也有上灯时回来的。不过是后门外胡同里几家,跑的熟了,王氏也不在心。偏偏此夕,跑在一家姓郑的家去,小儿女欢喜成团,郑家女人又与些果子点心吃了,都在他家一个小空院里,趁着月色,打伙儿玩耍。定更时,端福儿尚恋群儿,不肯回来。恰好孝移回来,王氏只顾的喜欢张慌,就把端福儿忘了。孝移一问,也只当在前院趁热闹看行李哩。及德喜说没在前院,王氏方才急了,细声说道:“端福儿只怕在后门上谁家玩耍,还没回来么?”孝移变色道:“这天什么时候了?”王氏道:“天才黑呀!”孝移想起丹徒本家,此时正是小学生上灯读书之时,不觉内心叹道:“黄昏如此,白日可知;今晚如此,前宵可知!”
话犹未完,只见端福儿已在楼门边赵大儿背后站着。此是赵大儿先时看见光景不好,飞跑到郑家空院里叫回来的。孝移看见,一来恼王氏约束不严,二来悔自己延师不早,一时怒从心起,站起来,照端福头上便是一掌。端福哭将起来。孝移喝声:“跪了!”王氏道:“孩子还小哩,才出去不大一会儿。你到家乏剌剌的,就生这些气。”这端福听得母亲姑息之言,一发号啕大痛。孝移伸手又想打去,这端福挤进女人伙里,仍啼泣不止。孝移愈觉生怒。却见王中在楼门边说道:“前院有客——是东院郑太爷来瞧。”
原来郑家老者,傍晚时也要照看孙儿同睡。月色之下,见赵大儿叫端福儿有些慌张,恐怕来家受气,只推来看孝移,故此拄根拐杖,提个小灯笼儿,径至前厅。王中说明,孝移只得出来相见。叙了几句风尘闲话,不能久坐,辞去。孝移送出大门而回。
大凡人当动气之时,撞着一番打搅,也能消释一半。到了楼下,将王氏说了几句,又向端福儿,将丹徒本家小学生循规蹈矩的话,说了一番。赵大儿摆上晚馔,孝移略吃了些儿。前边车户晚饭,王中、阎相公料理,自是妥当。孝移安顿了箱笼,夜已二更,鞍马乏困,就枕而寝。五更醒来,口虽不言,便打算这延师教子的一段事体。正是:万事无如爱子真,遗安煞是费精神;若云失学从愚子,骄惰性成怨谁人。
谭孝移文靖祠访友娄潜斋碧草轩授徒
话说谭孝移自丹徒回来,邻舍街坊,无不欢喜,有送盒酒接风的,有送碟酌洗尘的,也有空来望望的。总因谭孝移为人端方正直,忠厚和平,所以邻舍都尊敬亲就。谭孝移也答些人情,巾帕、扇坠、书联、画幅,都是江南带来的物端。
又一日,有两个人抬了架漆盒儿进门,王中告于家主。揭开盒儿一看,无非是鸡、鸭、鱼、兔,水菜之类。拜盒内开着一个愚弟帖儿,上写着张维城、娄昭、孔述经、程希明、苏霈。
抬盒人道:“五位爷刻下就到。”谭孝移吩咐王中,将水菜收了,交与厨上作速办席;赏了抬盒人封儿,打发去讫;作速排整碧草轩上桌椅炉凳,叫德喜儿街上望着:“五位爷到时,不必走前门,即邀到后书房内。可从东胡同过来,我在后门等候。”
不多一时,果见五位客从胡同进来。谭孝移躬身前迎,五位逊让进门。到轩上,宾主叙礼坐下。献茶毕,孝移躬身致谢道:“诸长兄空来一望,己足铭感,何必赐贶!”五位道:“远涉而归,公备水菜局软脚,恕笑。”孝移道:“不敢当的很。”
叙罢寒温,说些闲话,无非是江南风土之佳,舟楫风波之险等语。少顷,又叫德喜儿将所捎来祖上的书籍,及丹徒前辈文集诗稿,大家赏鉴。都道:“孝翁阀阅着族,早已知学有渊源,今日得读尊先世遗文,弥令人钦仰。”孝移逊谢不迭。坐间,看诗的看诗,看文的看文,有夸句调遒劲的,有夸文致旷逸的,也有夸纸板好的。互相传观,须臾傍午,只见德喜儿抹桌排碟,大家掩了书本。谭孝移执杯下酒,彼此让坐,一桌是张类村首座,娄潜斋次座,苏霖臣打横。一桌孔耘轩首座,程嵩淑次座,孝移打横作陪。这些觥筹交错的光景,不必细述。
酒至半酣,孝移一事上心,满斟一杯酒儿,放在娄潜斋面前,说道:“我将有一事奉恳,预先奉敬此杯。”潜斋道:“有何见谕,乞明言赐教。”孝移道:“今日说明,显得弟有不恭,待异日诣府面禀。”苏霖臣在旁插口道:“谜酒难吃,若不说明,我先替潜老急的慌。”孔耘轩道:“你我至交,明言何妨?”孝移道:“但求潜老后日在家少等,我并恳耘轩同往。”潜斋道:“须择弟之所能,万勿强以所难。但今日明言为妙。”孝移道:“不是难事,只怕潜老不肯。”这程嵩淑酒兴正高,拦住大笑道:“众秀才请脱措大故套,且把谭兄高酒多吃一盅罢。谭兄总不是叫娄兄上天摸呼雷。”孝移亦笑道:“正是的。”又叫重斟前杯,说了许多闲散话儿。真正酒逢知己,千杯不多。日已西沉,大家起席。吃完了茶,作辞起身。孝移送出胡同口道:“娄孔两兄,不必再订,只求后日在家少等,弟必诣府请教。”娄孔同声道:“恭候就是。”程希明道:“今日酒是畅饮,话却闷谈。孝老从不曾有这个哑谜。”宾主俱各大笑,相拱而别。